姜珂背靠剃得方方正正的金边黄杨，坐在石板凳上，一盏路灯撒了惨白的光，落在他身上，像厚厚的雪似的。
“小珂。你叫我好找。”
楼知秋从绿化带的另一侧绕过来，坐在他身边，开了一瓶冰水给他。
姜珂在灭烟盒里摁灭了烟，接过了楼知秋手里的水。
“队长，你找我有什么事？”
楼知秋喝了一口冰水，看着姜珂一脸凝重的神色轻松地笑了，他把水瓶放到长凳上，“你好像觉得我是要找你麻烦。”
“……没有的事。”姜珂捻了一下手指，总觉得指尖上沾着点烟油，让他不舒坦。
楼知秋笑盈盈，双手撑在长凳后沿，“你不高兴？”
“什么？”
“叔叔来基地。”
“我没有……”姜珂短暂地顿了一下，“我当然高兴。”
楼知秋指了一下他，“你高兴，你一个人躲在这儿抽烟？”
姜珂抿了一下唇。
他没预料到楼知秋会直白地挑明，这是个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的问题，略不安地问，“很明显吗？”
楼知秋想了一下，“不算很明显，你怕被叔叔看出来？”
骨肉相连的亲人分别十载，终于再度团聚，要是发现儿子并不开心，姜照邻恐怕要非常歉疚自责了。
姜珂摇了下头，“我怕莱莱看出来。”
楼知秋意外道，“他做的不是很好？你……”楼知秋表情微变，一瞬间似乎想通了什么。
“你觉得他表现得太好了？”
姜珂沉默了几秒才说，“其实……你问我之前，我也不知道，可是你这么问了我，我感觉，你说的好像是对的。”
“我真的没想到，我本来一直在担心……你知道吗？”姜珂手指扣着石凳边，“去接我爸那天，我们等在外面，那个门打开了，我看到我爸就站在门背后。”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没有想，终于能和我爸团聚了，我当时满脑子都在想莱莱见到爸之后，我该怎么办。他之前每次去看爸，就几十分钟，就能把手上抠的都是血印子。”
“他面对不了爸，我知道，但是我们三个人，总不能分开住。”
“可是他竟然主动走过去跟爸说了欢迎回家，还抱了爸。”
楼知秋没有说话，看着姜珂的脸上出现了苦恼的神色。
“我当时感觉……很怪异。就是觉得……觉得很不舒服。”姜珂薅了一把头发，低头看着自己两手交叉。
“很奇怪吧，这是好事，我的担心都不是问题了，我放松多了，但没有我想的那么开心……”
楼知秋等了他一会，才说：“小珂，照顾弟弟，又照顾爸爸，很累吧？”
“其实还好……现在和从前也没太大区别，我爸只是有点不太习惯，他很能干，他跟我说在基地里可以做后勤，他在……里边劳动改造，说很擅长的。”
姜珂看了一眼楼知秋，打了个招呼，“队长，谢谢啊。”
“莱莱的话，从小就习惯了，而且他很乖，你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听话，不会给你添麻烦。他就是胆子小，又容易焦虑，现在好多了，小时候常常都不能正常生活，不能去上学，也不好给阿姨她们添麻烦，除了上课，我就带他做点他能做的小工。”
姜珂平时话不多，大概是因为除了游戏，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弟弟身上，所以念起他，不知不觉便说了很多。
“还好他很会打游戏，打游戏的时候就不会想别的了，也能养活自己……其实还蛮幸运的。而且我爸回来前，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有他陪在身边，我很幸福。”
姜珂沉默了两秒，才下结论般，“照顾莱莱，真的没那么难。”
楼知秋脸上神色很淡，他望着姜珂，不知在想什么。
姜珂又捻了一下手指，楼知秋看到了，他轻声问：“小珂，你是不是在怪莱莱？”
一瞬间，姜珂的脸上闪过一丝很复杂的表情，像是心虚、歉疚、自责、尴尬、难以置信、如释重负……他的表情可以被解读为很多种，可最显而易见的坐立不安被楼知秋捕捉到了。
他这副模样，楼知秋觉得像极了姜照邻。
姜照邻坐在他边上，紧张地不知所措，神态一时重合了。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楼知秋注视着他，“因为你这样，似乎是你希望他一直被你照顾，不要独立。就好像……是你怪罪他让你必须承担这份责任，你是为了他才被束缚的，也应该一直这样，所以……”
所以看到姜莱自己成长，才会感觉不舒服，好像为他付出一切，却被抛弃一样。
姜莱怎么能不再需要自己的照顾呢？明明他生活的一切计划都是以姜莱为中心建立的。
“是的……是的。”姜珂好像再听不下去，他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这样的剖白让他感到无比难堪，让他在楼知秋面前无所遁形。
“我从来没怪过他。”姜珂擦了眼角溢出的眼泪，“可是我真的怪他了。”
他这句话说得不合逻辑，楼知秋却听懂了。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没资格怪他……这都是我欠他的。”
楼知秋手指颤了一下。
“因为小时候，哥哥保护你了吗？”
姜珂立刻转头看他，愕然道：“队长你怎么会知道？”
“去年冬天过元旦，小花让我们写新年愿望，叠成星星放在罐子里，你的星星没叠好散开了，我不小心看到了。”
姜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纸条，上面写的是：希望哥哥每天开心，一起打出好成绩。
“哥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特别能干，还特别勇敢。小时候一起坐公交上学，他看到有人偷我的零花钱，都敢大声制止……”姜珂的声音哽咽起来，“我都不敢说的，那是个陌生的成年人。”
“我觉得自己胆小得很丢脸，问他为什么这么勇敢。他说‘我是哥哥，当然要保护弟弟。要是你也是哥哥，你也会变得勇敢的。’……最后也是他保护了我。”
“妈妈保护了我们两个人，哥哥保护了我……他看到了……”姜珂泪如泉涌，胸口梗得剧痛，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他亲眼看到妈妈……还有我爸他……”
楼知秋按在了他肩膀上，握紧了他。
姜珂额头青筋鼓起，他呛咳两声，“哥哥他一直，都是最勇敢的人。以前是，现在也是……”
“是我让他变成这样的。是我一厢情愿要照顾他，让他更加愧疚。要不是他自己走出了这步，我永远都不知道，原来我一直在自我感动。”姜珂横起胳膊揩了下眼泪，吸了下鼻子，“我做错了，我应该告诉他是对的，而不是把他当负担一样。”
楼知秋看着呜咽的姜珂，说不出话。
也许如姜珂所说的，是他让姜莱变成现在这样。
他不由分说地把照顾姜莱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就像把猎隼关到鸟笼里，像饲喂鹦鹉一样悉心照顾他，养鸟的人以为鸟失去了飞行的能力，猎隼自己也因为愧疚而更加言听计从。
笼子被打开之前，谁也不知道这只猎隼究竟还会不会飞。
可他不能怪姜珂，这不是姜珂的错。
楼知秋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们兄弟，他当时还以为姜莱是生性怯弱，总是习惯把所有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恐怕他自己也很讨厌懦弱的自己，给人添麻烦，可他那副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一直忍受着欺压，有的人总也看不惯，坏人更愿意欺负他，而好人却会有一种平白被诬陷的愤慨，好像是自己欺负了他似的，因此便也看他不顺眼起来。
另一边呢，姜珂只是默默保护着姜莱，这更让姜莱认为，自己是天大的负担，只会给人带来麻烦。
原来隼是会飞的，只因为把翅膀借给了别人，所以忘记了。
“这么多年，莱莱、爸一直在受折磨……其实妈妈本来可以活下来，但是我爸他当时……当时都快疯了……他把那两个人杀了后，好晚、好晚才……”姜珂说不下去，捂着额头痛哭。
大众都知道姜家兄弟的遭遇，而现在姜珂说的，才是真正的秘密。这个事实在他心里埋了十年，终于在今天被挖开。
楼知秋看着姜珂，仿佛在重临一个噩梦，手脚冰凉，他不敢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
他和姜莱的母亲，是倒在血泊里，慢慢咽气的吗？
她的丈夫、孩子，都在身边，甚至时间也还算得上充裕，这也不能活下来？
这太荒谬了，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命运是多么无情。
太荒谬了。
难怪，难怪姜照邻现在是这个模样。
比失去更折磨人的，是本可以、本应该……抓骨挠心、肝胆俱裂的悔恨。
“……只有我没有受折磨。”姜珂愧怍无比。
他是被保护的那个，只有他没有‘责任’。
楼知秋捏紧姜珂的肩膀，“不是的……你也一样被良心折磨到现在，不是吗？”
“那是我活该。”
“那怎么能叫活该？”楼知秋侧过身认真地道，“无论你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照顾莱莱，这么多年，你一直对他掏心掏肺，否则他也不会这样信赖你。”
“你们交换了兄弟的身份，就像莱莱说的，‘要是你也是哥哥，你也会变得勇敢的。’你做到了，你身上的负担不比他更小，你们不是互相亏欠，是相互扶持，这就是兄弟啊。”
一直过了几分钟，姜珂都没有答他的话，楼知秋不心急，姜珂的沉默才是最好的信号。
“或许亲人之间不是只有温暖的爱，也有很多痛苦。但是把亲人联系起来的，始终是无法分割的羁绊，因为你们始终对彼此有好的期许。”
“你看到莱莱走出这一步，你也许会不舒服，但是你真的希望他变回原来那样吗？”
楼知秋寸步不让地注视着姜珂，等待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