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湛卢不便亲自出面，就坐在拍卖行的小包间里喝着茶。
墨翁殷勤地给他点了几份精致的早点，可惜换不来管理人一张好脸，此人碰也不碰，还把画盒大咧咧地放在了桌子中间，衬的那几碟卖相招摇的点心相当不识时务。
画还是分毫未改，五行印需要一口气解开，韩湛卢原想着东西到手，直接把这封印给解了，算是了结老掌门的一桩心结，不料墨翁给他耍了这种小花招。
韩湛卢心情不爽，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大堂里的墨翁忙前忙后，后者都快被这目光刺得冷汗直流。
徐晋一看他这神情，就知道他对墨翁的做法很不满意：“别说是墨翁了，光是你这双眼往黑市一盯，整片聚妖地的妖都只会认为你在钓鱼执珐。话说你那盒子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老掌门留东西给你，不该给你找这麻烦啊？”
这人话篓子一开，完全可以一个人唱完一台戏，韩湛卢没搭理他，徐小师侄憋不住三秒，又继续驴唇不搭马嘴地说起另一茬子：“其实你安排一下，让底下的人盯着就行了，犯不着亲自跟前跟后，那老头还耍不出什么花招。你不是没带鱼儿逛过妖市吗，这下来得正好，到处走走也不错，毕竟拍卖行这儿也急不来，我看得等段日子……”
现代妖怪那身摆脱不掉的拖延症之所以像瘟疫般蔓延开来，大概就是给这帮以劳逸结合为借口的家伙给惯的。
韩湛卢二话不说将一碟点心推到了他面前，示意小师侄该闭嘴了。
范子清跟韩小鱼一样，都是头一回来妖市。
这地方离宁镇不算远，但他眼睁睁看着韩湛卢开车走过一座他无比熟悉的老桥，左绕右拐地钻了土路，又从密林小道中绕了半个多小时后，他便彻底没了方向，直到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妖市便在那柳暗花明处现了身。
妖市是个连范子清这当地人也闻所未闻的古镇，镇上到处可见热闹市集，就像是片风景旅游区，在这里的大多是半妖小妖，个个肆无忌惮地露出点妖相，却不像妖世的妖怪般有着飞天遁地的神通，反而更像是个盛大的化装舞会。
范子清来到这种桃花源似的地方，说什么也坐不住，自告奋勇地帮韩湛卢盯梢，说罢，就一心二用地抱起小鱼，跟在了墨翁身后，见小鱼好奇地看着什么东西，就把墨翁拉上，让老头顺道做一下导游。
墨翁一方面顶着韩湛卢的压力办事，还得兼职导游，可以说是身心都苦不堪言，一方面总觉得韩湛卢身边跟着这样一个年轻人相当不可思议。
他趁韩小鱼趴在一个大鱼缸旁，面贴玻璃看里面稀奇古怪的鱼，便凑到范子清身边，见缝插针就偷偷地问道：“小伙子，你是干什么的？韩大人是聚妖地的名人，他身边往来的妖我们都熟得很，怎么以前没听说过你？”
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范子清掠过漫长的前尘因果，无比心酸地说：“惭愧，我只是老大新收的小弟，专门负责给他看家管孩子的。”
聚妖地的都知道，韩湛卢自称是从妖世自荐到人间，但这话听起来就跟吃饱了撑着，连不懂事的三四岁孩子都不会信，光是揣测韩湛卢如何在万妖阁的勾心斗角中落马，就为阴谋论家提供了好几个版本的素材。
韩湛卢来就来了，能骗走剑门地狼师侄一条，已经算他人缘不错，更别提万妖阁那边会有什么大小妖怪愿意跟他前来忆苦思甜。
所以韩湛卢在聚妖地的人手，全都是就近雇来的编制外临时工。
墨翁没白在人间混，听了这话就谄媚地朝他笑道：“看不出你年纪轻轻，还挺有一手，我听说韩大人向来信不过这边雇来的手下，除了在外办事，基本就没让他们到过家里，安排任务也都是让他师侄去负责，说说呗，你这内政大权是怎么到手的？”
范子清无力地呵呵道：“合着血契都被他捏在手里了，还有信任危机？”
墨翁瞪大了眼睛：“小子，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别看老头都快成古董了，但多少还是懂行的，韩大人他要是愿意收妖侍，还犯得着亲自出面，托我这小老儿办事？”
“他从不收妖侍吗？”范子清也瞪大了眼睛。
墨翁哼哼地勾起一边嘴角，显然没想到对方这么能装，只能拜服。
范子清却是愣了，他之前并不知道韩湛卢还有这种用人习惯。
以前不收妖侍，现在却偏偏收了。
相当耐人寻味。
难道就因老掌门的一句吩咐？乃至于他做到这么绝？
那这韩湛卢的脑回路也未免中毒太深。
韩小鱼虽然不爱说话，但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总是发着亮，一一地在拍卖行展示的稀奇珍品中转过，范子清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就领着墨翁去给她讲什么，有时墨翁讲的太艰涩难懂的，范子清就给她用简明的说法再讲一遍。
家教的活儿范子清以前也做过，但对孩子很少有这样的耐心，唯有面对鱼儿是个例外，看起来就像是在尽力弥补自己年少时的缺失。
韩小鱼这女孩生来苦命，同是家里遭难被托孤的范子清对她感同身受，虽说曾老头跟韩湛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品种，但指望韩湛卢这种不懂得观言察色的妖无微不至地照顾一个孩子，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范子清在接管了小鱼之后，好几次就听到幼儿园的老师说，以前她爸来接孩子，就光在车里等着，跟那些巴巴守在门口的家长全然不同，冷漠得很，老师表示一直很担心鱼儿的家庭关系不和谐，直到看到了范子清。
范子清猜想韩湛卢定是看过那堆育儿的书，才纸上谈兵地学了点，比方说睡前哄孩子那两句，搬来没几天，范子清就发现那些话都是千篇一律，韩湛卢的细致其实全是表面功夫。
好歹也是上千岁的大妖，再不会看人眼色行事，多少也知道点看碟下菜的套路，只看他愿不愿意去用，起码对着鱼儿时他一板一眼地做足了，但说走心也有限，这把剑大概只有刻薄的时候是发自肺腑的。
范子清跟着墨翁跑完了收货的手续，一转眼，就瞥见大堂里闯进来数个相当眼熟的黑毛团子。
这东西前阵子还被他拿来消遣玩，后来跟徐晋打听才知道，大多妖怪手中都有几道魑魅魍魉的血契，方便拿这些小东西做眼线或者替身用，当这些东西集体行动时，十成九是背后有人不怀好意。
范子清已经不再无知者无畏，一见这些黑毛团子，顿时打起了十二分警醒。
他这妖中文盲，迟了足足二十二年，终于培养出了妖怪对这些魑魅魍魉条件反射的厌恶。
拍卖行值班的是只紫藤花妖，那姑娘领着几个保安，快步上前，藤蔓优雅地从旗袍底下伸出，展出一团花枝拦住了那些黑毛团子。
紫藤花妖温柔可人地说：“这位客人，不好意思，兰苑不欢迎魑魅魍魉入内，客人若有交易需求，还望派其它妖侍前来。”
闻言，那几个黑毛团子原地蹦跶几下，凑成一堆，当场搅起一阵清风，剑门雪君霍然现身在紫藤花妖面前。
雪君在聚妖地中虽然没有韩湛卢有名，但要提及剑门，这位剑门第一妖侍恐怕比剑门第一优生还要广为人知，哪怕是聚妖地里的这帮乡巴佬。
周围原本看热闹的妖都大惊失色，在拍卖行大门掀起一片哗然与议论声。
雪君问：“可以进去了吗？”
紫藤花妖回过神来，收起了拦路的枝蔓，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范子清眯了眯眼，亲眼见证了一场大变活人，还来不及鼓掌惊叹，赫然发现主角正是曾经派雪妖追杀过自己的那位，顿时躲到了墨翁背后。
“怎、怎么了？”老头子也跟着紧张兮兮起来，“这位雪君有什么不妥？”
范子清催他说：“掩护我们，赶紧回去，有人寻仇寻上门了。”
结果正这当，雪君一转头就对上了他的眼睛。
范子清浑身冷得一哆嗦，尴尬地跟他点了点头，心里琢磨前世韩家少主子的身份能不能换他一条狗命。
就发现雪君仿佛拿他当透明，旁若无人地来到几人面前，半蹲下来，跟韩小鱼平视着说：“你爸呢？”
韩小鱼紧捉着范子清的手，抬头看向楼上包间。
雪君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二楼的小包间里，韩湛卢正一手搭在栏杆上，眼含警告地看着他。
雪君面不改色，起身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地问候一声：“师伯。”
韩湛卢却没应声：“规矩不是这样的吧？”
在妖世多得是聚妖地没有的各样繁文缛节，魑魅魍魉不招人喜欢，替身也不行，贸然登门造访容易冒犯，一般要经对方的手下通报，像雪君这样是不合礼数的。
韩湛卢并非是拘泥礼数的人，只不过今天是存心为难。
雪君看了范子清一眼，不明白韩湛卢为这小妖给他下绊子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恼不怒，转而恭敬地对他行了一礼：“麻烦转告韩师伯，剑门霍掌门有事相告。”
被出了头的范子清毫不知情，只是一见雪君在他面前低了头，感觉实在消受不起，忙转头对韩湛卢做了个口型：“你耳聋还是眼瞎，玩够就收。”
韩湛卢无奈的摇了摇头，一挥手：“带他上来吧。”
剑门掌门一事已经尘埃落定，两人其实也不像之前一样剑拔弩张，范子清领着雪君上了包间，这人还和气地坐到韩湛卢对面，赏脸喝了口徐晋给他倒的茶。
“霍掌门让我来传话，”雪君放下茶杯，单刀直入地说，“剑门入阁之日，本该需要供奉在祠堂的宝物作祭祀，临祭祀前，霍掌门却发现那帝药八斋被人偷梁换柱……”
“怎么可能！”徐晋大惊地站了起来，“祠堂结界森严，除了掌门无人能进，怎么可能招贼？”
范子清被他这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转眼就见站角落的墨翁偷偷竖起两只耳朵，眯着的双眼像是见了钱似的，微微睁开，露出一点异样的光彩。
范子清便悄悄挪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问他说：“大爷，那帝药八斋是个什么宝贝？”
“小兄弟，知道太多会坏事。”墨翁对他用口语说。
墨翁知道韩湛卢不避讳，之后必定会再算账，可不敢在这种时候彰显存在感，嘴巴闭得相当严。
范子清一时半会撬不开，便听那雪君仿佛听见了他们的悄悄话，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韩湛卢。
雪君：“帝药八斋乃是当年西王母赠予巫山的宝物，贵重至极，向来分属八家妖族镇守，剑门多年来未有丁点闪失，霍掌门让我来此，也是不想伤了师门和气，想请师伯主动交出来。”
在场的皆是悚然一惊。
这人果然还是来寻仇的。
徐晋不明所以地看向韩湛卢：“师伯？帝药八斋在你手上？你偷来干嘛？”
韩湛卢一挑眉：“你说呢？”
徐师侄顿时心领神会，转向了雪君，义正言辞地说：“你真是被师兄带坏了，你的血契虽在师兄手上，但名义上是剑门的妖侍，不能老跟着师兄造师伯的谣，师兄他最近新官上任，心态不够稳，做事有点儿莫名其妙。”
韩湛卢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伸手敲了敲桌子，狼崽子训练有素地闭了嘴。
“你从哪学来这么多场面话。”韩湛卢对雪君说，“祠堂除了掌门不得入内，这自然是老掌门亲手给我的。”
雪君尚且没有任何表示，徐晋就为他们那见鬼的师伯侄默契抱不平：“这事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我刚不是给了你风声？”
徐晋都快给他气笑了：“你他妈是逗我玩呢吧！”
雪君皱了皱眉说：“所以老掌门将剑门交给了霍信，又把镇门宝物交给了你。”
韩湛卢点点头：“子清。”
正在旁边看好戏的范子清猝不及防地点了名：“收到，明白。”
他反应极快地拉上韩小鱼跟墨翁：“接下来是大人们的自家事，我们回避回避，老导游给带个路，我们去找点好玩好吃的。”
把无关人员都打发走了，韩湛卢才接着对雪君说：“剑门已经穷途末路，要保住这批弟子跟老前辈，师父只能选择让剑门入阁，可万妖阁多少双眼睛盯着剑门，单凭你们还护不了，倒不如让帝药八斋落在我手中，那些觊觎你们的爪牙也能少去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