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漫长的前戏终于落幕，灵火化形的两只青鹤停在了巨鼎两侧，四面咒幡上的符文从旗子上飞出，环绕在铜鼎周围，把火光层层叠叠地遮蔽起来，只偶尔有那么一小簇光漏出，又飞快被遮去，晃得人眼花缭乱。
范子清眼看底下那阵仗，忍不住说道：“怎么给我签文就那么潦草，到千灯会就换了种风格，给我那道该不是假冒伪劣产品吧？”
听见这话的唐云秋却是一怔：“你得了长明灯的签文？”
范子清想起这个就发愁：“别提了，下下签，我连它给我解什么惑都闹不懂。”
“长明灯只有降灵之后才能真正开始占卜，”唐云秋说，“你手中的未必是为你解惑的签文。”
范子清：“不是为我解惑，那是什么？”
唐云秋说：“千浮山的山门有个天冥玄镜，那镜子连前世今生也能照得出来，我听说长明灯倘若遇到中签人的转世，若那签文不算完结，便会再次转交出去。”
范子清皱了皱眉：“千灯会千年一度，所以这还是姑苏的签文？”
唐云秋点头：“理应如此不错。”
“我就说我没这个运，白糟心一场。”范子清摸出了那道‘事与愿违’的签文，合着这还是个遗毒千年的下下签，“可姑苏死了千年，他到底有什么不瞑目的，我也没必要给他完成吧？何况我也不知道他的遗愿。”
唐云秋沉吟片刻说：“千灯会毕竟次数太少，历史记载也少，兴许姑苏还留了些什么，即便他身亡，魂魄在轮回中洗得一干二净，他的意志仍在这儿存留吧。”
可姑苏留在这世上的还有什么？
湛卢剑么？
这跟当年天石寺那场大火有何关系？跟韩乐师又有何关系？
范子清：“什么意思？你知道他么？”
唐云秋这次没有立即作答，范子清又想追问时，才听他坦言道：“闻所未闻，即便是有，也都已经实现了才对，这事估计帮不了你什么忙了。”
又是这种态度。
范子清盯着唐云秋的侧脸：“你跟老韩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唐云秋默然不语。
范子清追问：“关于姑苏？”
“倘若你抓住了一条绳，”唐云秋缓缓开口，“它能带你走出深渊，你便只管走好眼前的路，其余再多的，何必要去回望呢？”
可范子清又怎能不去回望？从小到大身边所有的欺瞒与恶意，所有阴魂不散夜夜纠缠的噩梦，所有不期而遇的运气，答案通通深埋在了身后深渊之中，他为什么要遭遇这一切？他凭什么能得到这些？
他活就要活个明白。
突然间，祭坛之上白光乍亮，一道灵火倏地从密密麻麻的符文中飞出，越过哗然的人群，直朝山壁的方向飞去，赫然落在了赤霄面前。
这看台全都是万妖阁，别管他们是为啥而来，背地里又是筹谋些什么，这时候纷纷将惊叹或艳羡的目光投到了赤霄身上。
旁边的叶南生眯了眯眼，呵呵笑道：“没想到素来无争的赤霄剑，心里其实也装着不少烦心事。”
赤霄这当事人神情却无丝毫起伏，冷声说：“我心中并无迷惑。”
这话冷冰冰的，莫名让周遭妖众感觉压力山大，听着面前这把剑不像个中奖的，而是个倒了霉运的。
有妖怪忽然想起：“这长明灯也太不长眼了，点谁不好点到他身上，这么快就忘了百年前那次也是……”
此话说得没头没尾，不过就这么点信息，足够给周围的人提个醒了。
百年前赤霄剑亲手烧了天石寺！
随即那些艳羡目光全都变成了如出一辙的恐慌。
然而那长明灯本就是个强买强卖的，从没长过什么眼力劲，不管赤霄的意愿，那灵火不识好歹地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飘然落在他面前的石柱上，留下了火光灼红的一行字：“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
这话夹在如今的千浮山与赤霄之间，挑衅的意味溢于言表。
赤霄剑可能跟这些玄乎玩意犯冲，也可能特别听不得这些下下签，先是百年前被白蛇激怒，如今又被长明灯下了道‘煞费苦心’的预言，似乎从来没讨到过好运。
他始终冷眼看着面前那柱子，火字刺目，赤霄却没有丝毫表示。
下一刻，那柱子就被一抹剑气劈得粉身碎骨，碎石哗啦啦砸落山脚下。
这下周围大妖集体一惊，唯恐当年放火烧山事会再来一遭。
云离低声说道：“赤霄大人，不过是个签文而已，还请……”
“签文而已？”赤霄侧过了头，他那神色如常，偏偏云离被那双眼直视感觉全身一僵，有种被剑锋架在了脖子上的错觉，顿时尾巴都抻直了。
就在这时，祭坛两边的客座上有个青年男人忽然站起，那人面色阴沉，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气，布满血丝的双眼睁得很大，行动看起来也很古怪，像是喝醉了酒，东歪西倒地走出来，然而就在周围人一阵奇怪的时候，这人突然迅疾地冲向了千灯会的祭坛，被长明灯的符文一挡，厉风突起，青年男人在众目睽睽下当场被撕裂得粉身碎骨。
会场的空气凝滞了数秒，随即尖叫声惊呼声骤然爆发，响彻四座。
宋湘森冷的目光洞穿漫天血雾，望向了万妖阁所在，随即在她身边的咒文从那莫名其妙的男子身上收回，跟着她的心意飞动，铺天盖地朝山壁那头冲去，正迎上了万妖阁布置的结界，撞击引起的暴风顿时刮向四面八方。
“赤霄！”叶南生神色不悦，“你竟当着万妖阁的面出尔反尔！动用这种龌鹾手段！”
赤霄扫了他一眼：“这难道不是你布置的人手？”
叶南生说：“千灯会不是你一直严防死守盯着，难不成还有别人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混进来？”
两人默默对峙片刻，都觉得是对方丧心病狂，设下这一手之后，还能在这种境况下装着大头蒜，不过此时相互争执下去毫无意义。
赤霄敲了敲桌面，吩咐说：“玩闹到这儿就差不多了，石牛。”
牛角人林悟从人群中猛地跳到了护栏上，扶住石柱子，做了个往下眺望的姿势，估算好了距离，随即纵身一跃，朝祭坛下的宋湘炮弹似的冲去。
宋湘早有准备，听见头顶上传来凌厉风声，她一抬手，环绕着长明灯的符文群蛇般游离而出，直接缠上了半空中的林悟。
祭坛周围看客不明所以，只见两边眨眼间就打开了，惊呼声一片，惊慌失措的人群往哪边跑都不知道，当场堵成一团。
林悟被符文包裹得密不透风，在祭坛之上团了成巨球，轰然砸落。
这要命的玩意可算不得表演了，千灯会的看客们逢此剧变，匆忙间撑开了屏障挡开了那巨球，可长明灯这符文极其霸道，屏障顷刻间就遍布裂纹，底下看客来不及松一口气，立马大呼大叫着往四周散去，现场混乱一片。
有人运气妖力，传音开去：“白虎宋湘涉嫌勾结蛮荒，现将其逮捕，还望在座诸位远离祭坛，速度下山，重复一遍……”
蛮荒二字如雷贯耳，把所有不知情来客都惊得魂飞魄散，再一瞧宋湘本人不争不辨，只管冷眼动杀手，越看越是蛮荒那凶残暴虐的本性彻底暴露。
“千浮山成了蛮荒的老巢！别等长明灯点名了，快跑！”
此刻，万妖阁跟宋家撕开最后的和善脸皮，匆匆交了下手，宋湘终于仰起头看，在烟尘弥漫中看见了万妖阁那两位大妖。
她的目光落在白发苍颜的叶南生身上，差点要认不出这是当年决绝地将她锁在千浮山上的男人，两人视线短暂地交锋一瞬。
这时，那巨球在地上滚了一段路，山石上被碾出了粗粝的划痕来，这些符文本该将里面的人绞成碎末，却忽然卡住，随即膨胀起来，林悟身形骤然变大，从里面撑裂了包围圈，烟尘滚滚中露出了岩石巨牛的身影。
林悟的真身小山一般高，仰天一声咆哮，眼下能将整个祭坛一脚踩碎。
叶南生不甘落后，冷冷地瞪了赤霄一眼，有十足的理由怀疑他是故意设置这一切，就为了出其不意抢得先手。
他微微一抬下巴，身后柳捷一拂长袖将要下场，却听后面有人拦了一声。
不知何时赶来的孙文涵挽起长袖，露出腕上三个铜铃：“大人，这点小事不必劳烦，我来便可。”
祭坛之上石牛横冲直撞，冲散了长明灯的符咒，却听三声铃响，林悟面前竖起了一道高墙，将整个祭坛围了起来，林悟脚步不停地仰起双角，迎头冲了上去，石头对石头的冲撞，祭坛周遭立马掀起一片飞沙走石。
祭坛设在山谷之中，此地还有阵法禁飞，出去进来都只有一条路，围观千灯会的妖众还没撤离，相互碍手碍脚，迎头就来了片石头雨，吓得魂都没了，好在有万妖阁的大妖撑开了一片结界。
万妖阁的连忙催道：“手脚快点！”
底下众妖喊道：“大人，这条路出不去啊！”
“我来看看。”画仙玉承沿着山壁走来，抬手间一道墨色泼洒而出，直冲向进谷的山路。
只见那墨就像撞上了道看不见的屏障，在半空中溅飞成了一个墨点。
很快各处又有新的状况传来，不仅是祭坛这边，那些远远飞在半空中围观的妖怪想要撤离，也始终飞不出千浮山的范围半步。
这七座浮空山就像个活了千年万年的老妖怪，架起结界，里外都成了个大迷宫，狂飞了大半天，也依旧被困在七座山的范围中，即便有妖想从天上下来歇个脚，地面也暗藏各种陷阱，随时准备着将地面生灵生吞活剥。
这座千浮山封山时无人闯了进来，如今猝然关门，谁也闯不出去。
“你心太急了，”底下人声沸腾，韩湛卢却事不关己似的对赤霄说，“宋湘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么多的筹码不用，就是她光挟持整座山的来客，不出手，你们也得头疼一番，何况现在还有长明灯护着她。”
赤霄说：“我让人去探查千浮山情况，发现整座山上密布凶阵，宋家这些阵法一时半会拆不下来，既然生了变故，还不如冒个险，先下手为强。”
叶南生面沉如水：“宋家是养虎为患了。”
赤霄冷冷笑道：“蛮荒还不成气候，如今为时未晚，三百年前蛮荒三族战败承诺退回荒域之内，没人敢信他们会就此收手，这些年来可不止他们那边养兵蓄锐。即便他们真绕道人间，联手宋家试图东山再起，也不见得能撼动现在万妖阁的根基。”
叶南生扫了他们一眼：“当年若不是湛卢阻止，本该断掉这恒水，也就不至于让蛮荒有机可趁了。”
不过，旁边的韩湛卢听他俩说话听得漫不经心，心思全落在了祭坛上，没有搭理他，韩湛卢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扶手，目光梭巡在一团乱斗中，渐渐变得锋锐起来。
万妖阁几人在上面侃侃而谈，祭坛那头却依旧没有退让的意思。
孙文涵见一时半刻拿不下牛角人林悟，宋湘却也不能放任下去，万妖阁暂时停止了直接内战，转而各谋其是地开始对宋湘发起攻击。
万妖阁已经出动了大半，千灯会上来客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大多不甘心被当做人质使，纷纷也加入了讨伐宋湘的行列当中。
赤霄跟叶南生两边的人马也陆续加入场中，显露出五花八门兽形，磅礴的人流将整个祭坛围堵起来，像是场声势浩大且结局易料的围杀。
可他们都太低估了宋湘。
宋湘这些年躲在千浮山上没少刻苦，像是为继承宋箫的一切，她把当年宋箫整理的术阵法都练了起来，祭坛周围早就布置下凶阵，如今凶险的灵光将千灯会照得亮如白昼，万千刃光流转其中，顷刻带起了一片刺眼血色。
一时间，原本盛怒的来客皆是一顿，脸上血色刷地退去，显然没料到区区一个宋湘还藏着这么一招，惨叫声顿时连成一片：“救、救命啊！这里不对劲！快让开，让我出……！”
那刺耳的喊声戛然而止，刚叫得最凶的妖怪被烈火包裹，整个人烧成了根声嘶力竭的炭火：“救……救命啊啊！”
旁边众妖顿时离他三尺远，神色惊恐：“别沾上那火！离开他！”
跟那炭火同族的妖怪就怒道：“你们怎么能这样，刚才不是还一块有说有笑来着，转眼酒还没凉，你们就打算见死不救吗！”
“你懂个屁！我他妈救得了他吗，那破玩意是涅槃火！”
田良拨开吵闹的人群前行，他率着胜遇一族，被这地方禁了飞不算，还得逆着人流探查凶阵情况，越看越是心里发慌，他对着魑魅魍魉向叶南生禀报：“有点不太妙，千浮山的灵气回归，反被宋湘利用起来了。”
叶南生问：“先探查阵法情况，能拆便拆，玉承葛飞阳他们都有对付阵法的经验，联系他们去拆。”
田良说：“探着，可祭坛太过混乱，要将阵眼全都挖出不知还要费多长时间，再说现在来客太多，暴力拆除后果不堪设想。”
“大阵十个，小阵三十二，凶阵居多。”赤霄比叶老抢先占据千灯会祭坛，这些事也一应查探清楚了，他向云离抬了抬下巴，“你带他们去吧，部分阵眼在哪你有数，其余的，三分钟内找不出阵眼便直接拆，伤亡再严重也不及宋湘胡作非为的。”
云离领命，脚踩着岩壁上的突起，顺着近乎垂直的崖面往下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