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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9 章 第 109 章(1 / 1)

头顶蠢蠢欲动的天劫终于落下,没了万妖阁相助,天劫再无阻拦,轰然翻滚而过,照得身后煞白一片,千浮山持续不断的震动起来。

所有妖都急忙架起屏障退避,眼睁睁看着雷光过处,坚固的阵眼灰飞烟灭,地面留在一片骇人的焦黑痕迹。

雷光来得快,退得也快,可雷火的碎片就像殊死一搏的凶兽,哪怕行将消散,也不断的往前扑去,直至在韩湛卢背后留下一道狠厉的伤痕,才不甘不愿地散了个干净。

天劫追了他们一路,韩湛卢带着范子清踩着千丝跳到看台上,原本挤满这儿的妖都冲下山谷,这会儿空无一人,反倒是比较安全的。

他才刚落地就已然脱力,将范子清往里一推,自个儿身影却晃了晃,险些从十几米高的山崖摔下去。

范子清目光始终锁在他身上,见状脑袋空白了一瞬,一步上前抱住了韩湛卢,将他往里拖去。

他满眼都是韩湛卢后背劈开的新伤,黑乎乎的血肉粘结在一块,像个狰狞的鬼面,范子清觉得心口的血都凉了半截。

湛卢剑从来是无往不利,妖市这阵子闹出那么多事端,也从没见他伤成这个样子,范子清跟丢了魂似的,在他身上手忙脚乱地摸了好一阵,才终于摸着了他的心跳声,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

范子清狠了狠心,二话不说就上手去掰他手中的黑剑,怀中的韩湛卢站都站不稳了,却能轻易挣开了他的手。

韩湛卢伏在他身上,声气虚弱道:“我还活着呢,别乱占便宜。”

范子清浑身一僵,死死抱住了他不放手。

韩湛卢仰起头,正对上范子清垂下的沉郁眉眼。

刚才被天劫余波扫到,连被他护在身前的范子清也未能幸免,那个能覆盖着他妖气的鬼面破碎一角,露出了他眼角处深深浅浅的妖纹,深红纹样顺着他眼角蜿蜒而上,谛听范家的特征显露无遗。

只听范子清压抑着粗重的呼吸声,像是头愠怒的野兽,依旧死死扣着他的手,死也不愿松开他的剑,也不愿松开韩湛卢。

韩湛卢察觉到异样,抬手在看台前架起结界,又反手摘下了范子清的面具,面具底下是一双浑噩不清的目光,眼看是被天劫影响,又要犯病了。

可在这么个无知无觉的时候,他竟还记得阻止韩湛卢乱来,直至眼中涌出两道清泪。

韩湛卢轻叹一声,艰难坐直身来,掰开他使劲握剑的手,慢慢抹去他止不住的泪水:“你这麻烦鬼还真懂得挑时候,早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做噩梦了……是吗?”

谛听范家借由媒介可知万事万物,他从没跟范子清解释过范家本命妖术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即便解释了,也始终含糊其辞。

知万事万物——这是句很可怕的话,于万妖阁而言如是,于他亦如是。

以如今范子清接触到的媒介,不难推测他所见。

三千九百七十五道水流心分毫毕现,驳杂的景象犹如洪流,在范子清面前冲刷而过。

若要问一个人是个怎样的人,得到的结果往往莫衷一是,而在湛卢剑到底是把怎样的剑这个问题上,答案却似乎总是殊途同归。

湛卢剑灵智未启,是剑无心,本不该点化成妖,青龙殷岐拦下了万妖阁的质疑,全了姑苏的请愿,乃至于终其一生,湛卢剑也仅不过是姑苏任性妄为的产物——既如此,约莫也就跟心血来潮的玩物无异。

刚开始的时候,从湛卢剑点化成妖的小东西只有屁大点,丝毫不像真身那般杀气腾腾,且呆愣得完全不像话。

姑苏将湛卢带到家门口,然后松开了他的小手,湛卢剑从此就在门口扎了根似的,靠着门柱子,不迈半步,不出半声,就这么在原地一动不动,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门神。

姑苏原以为这么个东西会给他带来不少乐子,可他满脑子玩乐通通没能派上用场——毕竟这个耗尽他修为点化成人的小呆子并不配合。

不过姑苏并不气馁,他很快就另找了乐子。

小湛卢在门口落地生根,日晒雨淋都岿然不动,隔天他一出门,就看见有无知无畏的小动物停经小湛卢的脑袋上,姑苏见状颇觉有趣,于是心血来潮地摘了些花枝过来,将这呆头呆脑的小东西打扮得红红绿绿,花枝招展。

那真是名副其实的花枝招展,殷岐来过一看,小湛卢已经成了个花瓶把守门前,却始终眼神空空地坐在那,着实让人汗颜。

恒水之上有片浮岛,浮岛是一群的小岛屿,岛上苍苍翠翠,养育这不少山精石怪,是青龙殷岐的定居之所,有名为绮罗。

绮罗城如江中魂灯,随波逐流地徜徉江上,常年无定踪,若无殷岐亲自放行,没人能找得着来路。

绮罗只有殷岐跟他点化的精怪生活其中,后来姑苏客居在此,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外人,姑苏病逝之前,两人隔三岔五便会约个茶下个棋。

进门时姑苏头一句就问他:“见了吗?”

“见了。”殷岐摇了摇头坐下,抿了口泡得恰是时候的茶,“要不是他身上有你的妖力在,我闭着眼进来还真以为是一把剑放门口。”

姑苏随口驳了一句:“湛卢本就是剑。”

殷岐说:“你把他留给我,起码也得是个活物,这样我真不知怎么养,绮罗里种的花花草草都比他活泼。”

“你点化过剑,也点化过花草,也没见你有那么多讲究,”姑苏抱怨了一句,转而又问,“哎殷岐,上回说好的,你真不要跟我赌?”

姑苏漫不经心地说起这事,语气就似朋友间的寻常玩闹,殷岐默默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这么副懒心淡肠到底是怎么长的。

“赌吧,我赌他死。”殷岐低头抿了一口茶,顿了顿又说,“唔,这听起来好像不大妥当。”

坐在他对面的姑苏大笑:“想反悔?可你不赌这个,我们这个赌局也摆不起来了,这事情得有人站对立面才好玩。”

殷岐无奈地摇了摇头:“赌期呢?”

姑苏想了想,笑道:“你亏点,不如就赌到我的死期。”

这么多年的生死之交了,姑苏那张嘴能吐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周遭的人也算是见怪不怪。

可纵是殷岐,听见这番别开生面的话还是难免一滞:“你那算什么死期,能不能好好挑个词。”

姑苏:“我在妖世走过的地方,都管这叫死期。”

殷岐神色一黯。

姑苏这人总能把很多事都当做乐子,悲喜如此,死生亦如此,在姑苏眼中,世间就像是个篮子,里面装着各样趣事,俯拾即是,好像他的来处连百般苦果都是种值得期盼的希翼一样。

“罢,我让你了,不过你若是输了,”殷岐一眼就看穿他的狡猾,“我还得找你来世还债。”

范子清听着这两人随意的笑谈间,就把湛卢的生死大事摆在了赌桌上,一时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什么缘故,反正是难受。

后来一想,照这么看来,姑苏一时兴起,将湛卢剑点化成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也难怪韩湛卢至今心怀怨愤。

可这赌局到后来是姑苏赢了。

火烧宫殿的那日,魑魅魍魉漫天飞来,湛卢剑从茫然与浑噩中生出一点惊惶,捉起手中剑,那把剑头一次自他手中出鞘,比预想中的还要称心如意,尽管如此,面前险境却不是供他这么个头一回使剑的人逞英雄的地方。

湛卢一点点从门口爬到了姑苏面前,也不知为的是什么,他有生以来涌出这么股强烈的情绪,只觉得自己非到姑苏身边不可,非见他一面不可,最终竭尽所能的湛卢匍匐在殿门前,什么也没捉住。

他眼睁睁见证了姑苏的死亡,那些强烈的支撑他到来这里的情绪全都一脚踩空,从此坠入了深渊。

姑苏对湛卢而言是个开始,开始不意味着必定是好的,他跟这世间狭路相逢便是迎头一棒,仇怨就这么结下了,往后你死我活,终归是意难平。

姑苏刚辞世的那些年,湛卢剑像个叛逆期的小鬼,闯过绮罗,在恒水四处捣腾,最终挖出了姑苏的葬身处,不依不饶地赖在了那,他还有理有据地表示,身为姑苏的剑,姑苏不在了,他也就什么都不是了——这把剑太能异想天开,竟还试图当个陪葬品。

殷岐点化过精怪无数,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棘手的小妖,为此愁得恨不得出山把姑苏转世给挖出来——他实在拿姑苏丢给他的这个烫手山芋毫无办法,百般无奈之下跟湛卢做了协定。

湛卢若能同意接下水流心的考验,殷岐便告诉他寻得姑苏的办法。

头一道水流心是谁早已没人记得清,约莫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为了复仇而寻剑,湛卢接下水流心的令牌,为他屠了大半个妖族,远在绮罗的殷岐最后等到一道天劫的消息,等他赶过去时,湛卢剑早被雷劫轰剩半条命了。

青龙呼啸着飞越长天,落地成人,殷岐面如冷霜,踏过焦黑的废墟,穿越哀嚎的人群,在瓦砾堆中将湛卢剑捡了出来:“我早前跟你说,水流心乃是教你明辨是非的考验,倘若你判断失误便会招致雷劫,万望你慎思谨行,被烤成焦炭就是你三思后行的结果?”

他动作虽轻,一身是伤的小湛卢还是痛得皱起了眉。

湛卢剑闯完祸,累得连半句□□的气力都没有了,横在一块巨大的石块上时整个人完全动弹不得,偏偏听见殷岐的话,还作对似的浅浅笑了一声。

殷岐的目光往四周扫去:“那个给你下水流心的人呢?”

湛卢气若游丝地说:“杀了。”

殷岐一怔:“什么?”

“这是个疯子!妖王大人,你不能放过他啊!”有个灰头土脸的小妖从瓦砾堆中爬出来,哭喊道,“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这家伙突然跑出来,什么都不说就开始满街杀人,不单杀了我们的人,后来连他自己的同伙都杀了,这叫个什么事,这把剑就算不是蛮荒,行事凶残至此,将来也绝对是妖世的一大祸患啊!”

殷岐面无表情地听完:“你为何杀他?”

他还是对湛卢为人保有一丝侥幸的,觉得他可能后知后觉办了坏事。

“还要问吗?”湛卢冷淡地说,“他们的人也给了我水流心啊,还口口声声说无辜,臭不要脸。”

殷岐眉头紧蹙:“你收了厮杀双方的水流心?”

湛卢:“那人找我替他报仇,说有一株鬼草是他心慕之人,这一族的妖怪把鬼草摘了,碾碎入药,怪可怜的,所以让我替他杀了采药的人、炼药的人,接触过这一味药的医师跟病人通通不例外,自作孽的人后来也被人记恨上了,不正好死得其所吗?与我而言也是一举两得……呃痛。”

“疯子!你给我闭嘴!”旁边小妖趁他动不了,一块石头直接砸到他脸上,砸得他满头满脸的血,那小妖随后扑通跪了下来,“妖王!求你为我们做主啊!”

精怪不比妖怪,混血不比纯血,妖世既定的规矩中,没给湛卢所谓的善行留一分余地。

妖王不掺和世事,这是他跟万妖阁定下的规矩,他护不了湛卢,更别提他实在找不出护他的地方,直到万妖阁赶来处置,殷岐闭了闭眼,把奄奄一息的湛卢留在原地,背身离开了。

湛卢是怎么咬牙爬起来的,是怎么在那群对他切齿痛恨的妖手下逃离的,万妖阁又是对他下过什么样的惩罚,殷岐一概并不清楚。

在那之后,湛卢剑再没回过绮罗,而水流心的考验就这么开了个血流成河的头,后边彻底超出殷岐最初的预想。

湛卢剑是把来者不拒的凶器,这名头不胫而走,前来恒水钓取水流心的妖怪越来越多,水流心有太多可钻的空子,湛卢辨不出黑白善恶,干脆破罐子破摔,凡是持有水流心的妖找上门来,他一律应允,想着哪怕他倒霉,最多也不过是熬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天劫,便能结束这一场无聊的交易。

殷岐手下另有一把赤霄剑,赤霄在他卸下妖王权限的时候,为防有心人防备,也一同请离了绮罗,转入了万妖阁中,他得知湛卢的事情后,曾对殷岐说过,武器的归所理应是战场,兴许这孩子缺的是历练。

那年头不缺战场,万妖阁整顿完白虎宋箫留下的烂摊子,出发去往荒域讨伐蛮荒,赤霄也在其列,临走前他得了殷岐应允,带走了湛卢。

接下来的好几百年间,湛卢被丢到荒域,由他厮杀。

荒域乃是妖世避而远之的不毛地,灵脉在那里稀薄得约等于无,这片荒域之上只有漫天黄沙,有杀不尽的蛮荒,贫瘠的灵气随时能让来自妖世的妖怪碎丹而亡,湛卢就是在这么片杀机四伏的地方,一待就是七百年之久,成了叫蛮荒望而生畏的凶剑。

他磨出了性子,也磨亮了剑锋,不再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可对水流心的态度始终未改分毫。

一把任谁都能掌控在手的凶剑,在旁的人看来,忌惮有之,虎视眈眈亦有之,试问谁不想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这把剑的力量呢?

甚至三百年前从荒域归来,范子清亲眼看着湛卢仍执起黑剑,像不知疲惫的傀儡般干着他那鲜血淋漓的任务,对他而言没什么荒域盛世的区别,走到哪都是水流心的屠宰场,那些徐晋总不经意提起又艰难掩饰的黑历史,那些血染的辉煌与劣迹,铺就出数百年沧海桑田,诠释了什么叫作本性难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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