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水龙滚在了黑泥潭中成了条土蚯蚓，翻滚咆哮，斗得地动山摇。
与此同时，不死民从小妖族匆忙结成的保护圈中撕开一条血路，阴冷的妖气不怎么费劲就侵袭了宋湘阵法，就剩了个范子清还挡在他们前路。
“你把湛卢剑还来！”范子清冲宋湘喊了一声。
却见宋湘已经提着黑剑跃上前去，凌厉的剑锋挑过不死民枯瘦如柴的手臂，就如同劈上一根钢铁，那不死民的手一偏，跟宋湘的剑错峰而过，只擦过了地上那大龟壳的一块老甲。
李伯那帮小妖改动了千浮山大半阵法，可也还没来得及改动长明殿这一片的阵，过来帮忙还不如添乱，此时跟不死民一照面，利索地把整个妖往后背那龟壳里一缩，沉重的大龟壳狠狠砸落在地，成了块碍手碍脚的磐石。
直到听见剑鸣声从头顶响起，李伯才迷惑地从龟壳中露出个长脖子小脑袋，不可思议地看着挺身在前的宋湘，愣的连话都忘了。
只见宋湘头也不回，直接冷喝一声：“躲去。”话音未落再次迎上了卷土重来的不死民。
他们这些小妖族背地里都筹谋些什么，瞒得住万妖阁，可千浮山的阵法几乎都被撬了个遍，哪怕借着千灯会那一场混乱行事，也总会有马迹蛛丝。
宋湘掌管千浮山上绝大部分阵法，对此至今一无所知吗？
可假如不是一无所知，又是为什么对他们所作所为熟视无睹呢？
李伯热血上头，心中有如乱麻，感觉这一剑真是再复杂不过的恩情了。
可在孙文涵他们看来就是另一个样，万妖阁当年暗度陈仓留了一手，所谓的双向血契只不过是欺世盗名，长明灯没那么无私，宋湘身在之地也并没刀枪不入。
万妖阁仍留了一道口子，随时准备朝宋湘捅去一把致命的刀子。
血契落在她与长明灯之间，难道她真就一无所知吗？
既知个中种种，她又为何想救这千浮山呢？
范子清注意到宋湘去往长明殿大门的方向，抓了抓头发，只得硬着头皮跟她往前冲去。
来路一点点被黑泥吞没，唐云秋跟着玉承他们费了些功夫才赶了上来。
他一来，仿佛就感知到宋湘的妖气动荡不安，二话不说，尖啸似的箫声洞穿了重重刀光与剑影，在水龙与滚滚黑泥之间分海似的撕开了一条口子。
唐云秋顺着这点口子，在黑泥跟水龙再次将其淹没掉之前，飞身跃进了阵法之中。
唐云秋熟悉宋家的阵法，在千灯会上尚且能够来去自如，如今也如同进了无人之境，只费了三两秒的功夫环顾四周局势，已然将一切洞悉在心。
他稍理清了状况，不免就有些忧心忡忡。
只要稍稍感知，唐云秋便知道脚底下是个什么阵法，这东西不像看起来那样朴实无华，有个如雷贯耳的大名，叫作‘芥子无疆’。
芥子无疆一旦百分百施展开来就如同无边洞，比现在这点小地方还要宽广辽阔，身陷阵中，即便能望得见不远处的长明殿，也依旧是望山跑死马，永远达不到芥子无疆的尽头。
可那芥子无疆如今可不是无疆，宋湘的情况显然不太好，费力支撑，也仅开启了能容纳千浮山那点精怪的大小而已。
此间精怪猝不及防被不死民吞没了小半，惊叫声迭起，精魂散尽，余下的慢半拍反应过来，立马作鸟兽散，重新潜进了千浮山的地里去。
不断逼近的黑泽阵溢散出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不死民这一族的妖简直跟开了挂一样，万妖阁跟小妖族原本占了压倒性的人数优势，可这一转眼间，反倒是他们这边倒了一多半，不死民在汩汩流动的黑泥中现身，依旧所向披靡，不见丁点疲态。
“步伐乱了，手腕不够灵活，气息也不行，短刀要学好连环刀，像你这样有一下扑一下，还扑个空，唐云秋给你上课就教你老鹰抓小鸡玩呢？”韩湛卢以稻草人的姿态看得摇头晃脑，时而还要出口指点，烦不胜烦。
正好扑了个空的范子清觉得他就是张乌鸦嘴，忍不住摁住兜里的稻草人，让他好好在口袋里睡大觉去。
韩湛卢闷声闷气又嘟囔了两句，才终于收起了尊口。
范子清虽然对于练好架势好去斩妖除魔这种课程不感兴趣，但招式还算认真练过的，自然体会出不对劲来——那些不死民都在躲着他。
哪怕不见有华清的行踪，整个黑泽阵连带着在场所有的不死民在内，仿佛都有意无意地躲避着范子清。
这让拿姑苏名头逞了大半天威风的范子清感觉相当古怪，像是不死民这帮蛮荒比起万妖阁还要敬重姑苏。
宋湘横剑掀飞了面前的不死民，走到了芥子无疆的边缘，她借着小妖族联手维护，从之前停滞不前的状态脱身，如今长明殿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
面前那扇殿门算不得宏伟辉煌，只是普通寺庙的大门而已，如今门扉精致的雕刻、乃至木梁上绘着的神鬼，都被掩在了阴森的黑泥底下，成了黑乎乎的巨大一团。
不死民见状爆发出一阵暴躁的尖啸声，那黑泽阵受其影响，将长明殿包裹起来的黑泥开始涌动，顷刻间就翻滚作滔天的浪潮。
唐云秋听见黑泥隆隆作响，心下一惊：“阿湘！”
那黑泥翻滚而成的浪潮铺天盖地，来势迅猛，别说是宋湘，就连柳捷收到叶南生吩咐，化作长蛇去拦去夺剑，也挡不住一时半刻。
黑泽阵的黑泥也不知从何而来，仿佛没完没了一样，第一个浪头撞上了柳捷的白蛇，生生将他推后十多米远，白蛇滚入了黑泥潭中，跟那水龙一样成了泥地的蚯蚓，溅开了泥流被宋湘用剑劈出一条窄小的通道。
然而很快又一个巨浪成形，黑泥盖过了长明殿的屋顶，比刚才的更高更强悍，足够把半座千浮山卷入其中。
万妖阁见状只能暂时避让一二，胜遇一族飞快从鱼船上落下拉人。
离宋湘只有几步之遥的范子清也在攻击范围之中，他听韩湛卢喝了几句，可目光始终落在宋湘手中的湛卢剑上。
电光火石中人声跟浪潮声混杂在一块，还不及听个明白，就见一只千纸鹤从范子清怀中掉了出来。
那单薄的千纸鹤轻盈展翅，在那鹤之上浮现了一朵莲花的虚影，千纸鹤就带着那莲影，晃晃悠悠地漂浮在半空，挡在了黑泽阵之前。
不死民气势汹汹的攻击就像撞上了一面铜墙铁壁，轰地一声如黄钟大鸣，柔和的灵光从黑浪的阴影中切出，两方人马之间强风骤起，往四面八方刮去，连带着深不知几尺的黑泥都被不由分说地刮走，像是一把开天辟地的巨刃扫过，露出了千浮山狼藉一片的地面来。
那看似毁天灭地的黑泽阵竟然被这小玩意不可思议地拦下。
高高在上的叶南生难掩惊诧：“青火莲。”
宋湘愣愣地叫了一声：“哥。”
范子清闻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青火莲的光芒铺洒开来，行将从头顶上扑下来的黑泥散了个干净，长明殿前仿佛天日重现。
那似有若无的莲影缓缓舒展，随即有个月白长袍的男子隐隐现身其中，他双手拢在袖中，面容安和，似乎察觉到什么，侧脸过来，冲这边笑了笑。
他神态柔和，姿势也随意，全然不像刚掀了半座山似的。
范子清猛地转头去问：“师父，那人是不是……”
问到一半他才恍然想起这是个瞎子，能感知妖气是不错，但连一道幻影也能感知得到吗？
可唐云秋定定地望着那青火莲中投出的影子，仿佛听见了范子清未出口的疑问，颤声道：“是他，他就在那，我知道的。”
宋箫此人往往穿插在千年前诸多故事传说当中，焚朱雀、斩青龙，乃至统合术阵法一道成为妖术的宗师，那些历史随处可见他轰轰烈烈的一笔，好像此人一辈子浓墨重彩，就没半点普通人该有的样。
如今一道幻影自莲上落下，化一抹当年旧景，只见那男人英俊且随和，不见长了什么青面獠牙，更不像有着通天彻地的神通，若不是唐云秋亲口承认，范子清绝不敢相信这么个人就是上一代妖王宋箫。
在他手下万千冤魂的血雨腥风好像丁点也没沾在他身，当年反复无常的狠辣更像是一场笔墨涂出来的镜花水月，在妖王宋箫蓦然一笑间，光阴就成了场真假莫辨的大戏，戏中人也无非任人评说传唱的万般法相。
宋湘看着久违的亲人，整个人都顾不上一身狼狈，如鲠在喉地凝视着。
直到那宋箫微笑着朝前方抬了抬下巴。
将长明殿吞没的黑泥被青火莲震落，露出了大门一角，只见大殿里头一切如常，长明灯火光照耀的圈中，香火依旧云山雾绕，灯火轻轻地摇曳，不死民没法能踏入半步。
宋湘抿了抿唇，抬剑踏入长明殿中。
“慢着，不能让她进去灭火！”叶南生一声将周遭万妖阁喝回了神，他冷冷地看向挡在门前的青火莲幻影，“宋箫，你即便死了，也非要从黄泉爬回来，将这妖世置之死地么！”
那渐渐淡去的幻影面容安详，只故友重逢似的朝他微微一笑。
黑泽阵虽然被青火莲拦了一下，阵法本身并没受到太大损害，等那莲影彻底消失，立马又要卷起新一波的大浪。
万妖阁跟不死民各怀鬼胎，此时又像是被宋湘逼到了同一阵线，铺天盖地的妖术与黑泥直冲向长明殿，而那些本来跟宋湘誓不两立的供奉小妖，也不知经过怎样一番的天人交战，竟然挺身而出，在万妖阁与不死民的追击前护了宋湘最后一段路。
殿中长明灯一如既往地照亮方寸之地，宋湘头也不回地走到灯下，随后顿住了脚步，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灯火。
如今万妖阁乃至整座千浮山的死活都在她一念之间，这兴许是她唯一的复仇机会，也是千浮山的一线生机，而无论她选择哪一方，另一方都是她将要付出的代价。
……而她自认是不惜任何代价的。
唐云秋被长明灯的结界拦在门外，艰难地顶住外头腥风血雨，他像是觉察出宋湘的迟疑：“你莫要冲动行事，阿湘，你真以为当年以你哥的能耐，他想逃出长留会办不到么，他什么都知道，这里没有你需要报的仇！你不要再一错到底了！”
宋湘偏头看了他一眼，她神情很平静，兴许这么多年来，她无数次回想还原当日情景，也想到过这么一茬，可此时从唐云秋口中得到答案，她又似乎不能因一句‘原来如此’就彻底释怀。
“对错真有那么重要吗？”宋湘问他，“我为什么就不能一错到底，成全我这一生呢？”
唐云秋：“你觉得执迷不悟就能叫作成全？”
“为何不能？”宋湘苦笑，“自以为夙愿得偿，不也是件难得的好事么，而你偏要我难过。”
说罢，她使剑一挑，在万妖阁不遗余力的攻势中，在几方人马无数双眼睛底下，只见那剑尖挑起一点灯火，投入铺天盖地的黑泥中。
与此同时，在场各派的妖都镇住了，恍然明白了宋湘目的所在。
随叶南生而来的万妖阁纷纷住手，跟着那几个小妖族面面相觑。
叶南生满脸惊诧：“你为什么……”
没等想个明白，只见长明灯那点火苗迎上黑浪，转瞬灭了，而黑泽阵依旧气势磅礴。
范子清跟着宋湘一怔：“为什么？不是说长明灯的火能破阵吗？”
“火无根，想要破这大阵，还欠点火候。”韩湛卢也不知何时攀上了他的肩，就在范子清耳边不带半点人情味说，“破阵的火，还得是有源之火。”
此时宋湘也终于明白过来什么，猛地扭头看向了身后长明灯。
长明灯的火光依旧轻轻地摇动，亘古不变。
……是她这一生也走不出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