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不像会善罢甘休啊。”座上的年轻人沿台阶下来，一挥手两旁池水就哗啦作响，当空竖起了两道泥作的水镜，镜上是北旗一带的地图，详尽地绘出了周围蛮荒的动向，“两位，饕餮撤阵之后有什么打算？”
江之遥将他两句话翻来覆去掰开看，硬是听不出当中有半点兵临城下的紧迫感，不过想来也是，像不死民这种命硬的妖，理所应当有无谋的底气，若是连他们也自乱阵脚，反倒说明情况不容乐观。
江之遥瞥了韩湛卢一眼，他们家不知把礼数吃到哪去的大师兄显然只看得进两旁局势地图，还当着北旗主人家的面看得心无旁骛。
于是江之遥上前一步替他表明来意：“剑门来此是为拔刀相助，如今蛮荒尚未退去，剑门自然也没有先退一步的道理，定会与北旗共同进退。”
那族长哼了一声，带着颇有些玩味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湛卢剑，随即走到其中一张地图面前点了点：“北旗所在地势平坦，周围设置阵法也几乎被饕餮吞噬殆尽，连带北旗临近的乡镇，如今我们一族就只剩这座城了。今日收到万妖阁人马已经来到附近的消息，蛮荒有所避讳，暂时撤回了饕餮，可我看他们始终没退回荒域的意思。”
江之遥疑惑：“为什么？”
当年蛮荒三族跟万妖阁签下契约，可都是有天劫看着的，难道梼杌死里逃生一回还不知足，非要跟万妖阁再打一场，好让天劫给他挠挠痒吗。
“据说看上了北旗。”不死民的族长说，“妖世不少人说，北旗阴邪气太重，尽管灵脉上好，但一年到头除了我族再没别的活物，估计对那些叛入蛮荒的妖来讲看来是块宝地。不过也只是一种说法，我看蛮荒那势头，更像是被万妖阁激怒后报复的。”
剑门由于老掌门自在惯了，至今还不算在阁，只平日往来密切，明里相敬如宾，暗里总要仔细打好算盘，跟万妖阁关系颇为尴尬。
不过江之遥倒是能不计前嫌：“万妖阁既然到这附近了，只要北旗再多撑一阵，总归不是什么难事。”
年轻族长似乎也这么认为，于是走到另一张图面前：“这是北旗城防御阵法的分布图。”
不用他介绍，江之遥之前一眼就认出来了，防御阵法对一个妖族来讲至关重要，也不知这位族长是缺心眼还是怎样，居然毫无保留地拿了出来。
他说：“之前受饕餮的袭击受损不少，目前做了些紧急修复，紧急修复终究只是权宜之计，我已经加派了族人去坐镇，但在蛮荒面前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兴许依旧是整套阵法的软肋。剑门若是加入的话，还望在这几个地方多留个心眼。”
直到这时，韩湛卢终于开了金口：“东北角有漏洞。”
东北角并没有在图中标示出来，显然饕餮胡搅蛮缠一通之后，那里还算比较完好，更没有受到需要修复的破损。
两人同时看向了这把剑。
江之遥纯粹是因为惊奇，毕竟大师兄靠着一把剑就足以横行妖世，乃至他短板的特别明显，就是对阵法这种东西嗤之以鼻，他对这一道不屑的后果就是至今对阵法一窍不通。
偶尔有例外的时候，不是这阵法被湛卢剑闯过，就是他追着姑苏满天下跑时在什么地方碰到过。
不死民的族长微微一点头，一招手，就从泥潭中召出一只妖来，对他吩咐说：“华清，照湛卢剑的话去补上吧。”
那黑泥缓缓流动，从中化出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华清对着自家族长一点头，二话不说就闪身出了门。
江之遥见他行动之迅疾，这才蓦地从平静的北旗城中挖出一丝丝紧张，一时也忘了问师兄怎么忽然就看出漏洞来了，也忘了奇怪为什么这不死民的族长似乎对韩湛卢颇为信赖。
几人又商议了一阵城外局势跟布阵，出来后，两人沿着来路返回。
江之遥这时才回想起那点不对劲，忍不住问：“师兄，你是不是认识他？”
韩湛卢难得搭理了他莫名其妙的话：“你指什么？”
江之遥下巴往后抬了抬，低声说：“师兄，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不见外的，我看这不死民族长脾气还算不错，不像传闻那样乖戾，不然照你那上来砸场的模样，我们不出半柱香就该被扫地出门了。”
韩湛卢斜了他一眼：“我没被人赶出来，凭的是本事。”
江之遥无言以对：“……”
虽然十有八九确实如此，可还是好想痛扁剑门大师兄。
“可他居然毫无怀疑你的话。就连同门自己人，但凡听师兄你讲阵法，我们定会觉得你是在胡说八道。”江之遥一边认真分析，一边以下犯上，“我听说你最近正巧在这片瞎逛，剑门过来的时候才联系上你人，师兄，你是之前就来过北旗吗？还是说东北角那漏洞就是你的杰作？”
韩湛卢不耐烦地回望了他一眼。
江之遥隐隐看见有个禁言术将要糊到自己脸上，立马闭嘴了。
过了半晌，韩湛卢难得首先打破了沉默：“不死民早些年就声名狼藉，师父他老人家到底在想什么，还抢在万妖阁前头跑来掺一脚？”
“不死民夺取北旗附近小妖的血契这事，恶劣归恶劣，但在蛮荒横扫北旗面前，这地方终归是无辜的。”江之遥说，“师兄，你看见有人遭受蛮荒的祸害，难道还要考评一下这人是坏是好吗？”
韩湛卢自然不考评，一道水流心就能将他指东，也能将他指西，不过跟江之遥不一样，他只是因为懒。
他闻言就皱眉：“这是师父原话？”
江之遥朝他微微一笑：“是我冒犯揣测，师父只是听说了蛮荒，就派我们前来打探情况，不过你知道的，北旗离剑门太远，这一来一去等师父安排，北旗没准被就饕餮啃秃了，我只好擅作主张，过来帮了把手。”
韩湛卢无语片刻，如实评道：“看不出你这人这么莽撞。”
江之遥认真反思了一下，没觉得自己哪里莽撞，相当无辜地问：“师兄，你之前说万妖阁来了，对北旗未必是好，到底是什么意思？”
韩湛卢冷笑道：“万妖阁千里迢迢跑来救不死民，听着不像个笑话么？”
江之遥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是私人恩怨。”
自从湛卢剑出荒域，回归长留城，万妖阁不少妖仿佛有所忌惮，明里暗里跟着这把剑作对，乃至于韩湛卢纵是挂名万妖阁，却几乎没在万妖阁报到过，省得平白无故碍了别人的眼。
不过这话由韩湛卢听来，也同样是个笑话。
除了姑苏，他不跟任何人有恩怨。
江之遥却对他这一笑全然误会：“师兄，殷主请师父来教你明辨是非，师父却从不肯给你讲一句半句，还让你在剑门给小弟子带课，不是他故意敷衍殷主，也不是敷衍你。”
韩湛卢说：“他没想敷衍我，我看他对找借口让我白干活这事就挺上心。”
江之遥理直气壮说：“我想师父是在用他的办法在教你。”
韩湛卢：“……”
剑门的厚颜无耻兴许也是一脉相承的。
江之遥认真说：“师兄，你对很多人与事都有太深的偏见了，兴许是你在荒域待得太久的缘故，也有被殷主点化的缘故，师父只想让你好好接触荒域之外的世界，等你哪一天能放下这些偏见，兴许就能看得清。”
韩湛卢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道：“你还真是老样子。”
韩湛卢身在剑门之中，即便他对整个剑门的死活不感兴趣，难免还是听说过一些关于这小师弟的故事。
譬如说江之遥门下两个小徒弟是怎么收来的。
据说白鹿霍家跟江之遥还有过段不为人知的世仇，仇恨是怎么结下的，剑门上下已经没人说得出来，因为后来白鹿一族被蛮荒所害，再没知情人。
江之遥本是路过此地被霍家长老所伤，藏在山涧小溪里疗伤，之后察觉到异样，循着蛮荒足迹，从奄奄一息的霍长老手中带回了一只小白鹿，那便是霍信入师门的故事。
至于徐晋这小地狼崽子，据说还是江之遥在蛮荒窝里捡回来的。
剑门之中曾有几个长老对这他收这两个小弟子有过异议，认为他这是养虎为患，江之遥却觉得懵懂无知的孩子都是无辜的，还曾为此许诺过，若之后有什么事，他愿一力担着，不会牵连剑门。
最后是老掌门出面将门中异议压了下来，让霍信跟徐晋这俩孩子平安无事地长大，而长老们的担忧如今也已不了了之。
尽管在韩湛卢眼中，这俩小崽子是长成了俩小麻烦鬼。
江之遥这人心里好像天然有一条线，把什么应当、什么不应当通通划分得清楚明了，跟韩湛卢这种心生缺根筋的残废截然不同。
此时，江之遥将韩大师兄这句话翻来倒去，不知是赞是讽，于是礼尚往来地还了回去：“师兄也一样。”
将要回到小院门口时，依稀能听见剑门弟子来去进出的声响，江之遥才忽然想起一件事：“说来这族长叫什么名字？初见面都没互通姓名。”
韩湛卢脱口而出：“念羲。”
江之遥灿然一笑：“你来过，还不承认？”
韩湛卢：“北旗附近一片都是不死民的地盘，没人不知道他们族长大名。”
“不过念羲……”江之遥神色古怪地琢磨了片刻，喃喃说道，“妖世大多妖族对名字都有避讳，各族有各族的不同，但一般来讲，羲字牵扯的是上古正神，对这点修为的妖来讲太重太凶，容易夭折。”
韩湛卢听他一路废话，终于忍无可忍，穿过吵吵嚷嚷的小弟子，脚下生风地钻回自己房间，边走还边喊着：“下一顿轮到谁做饭了？”
“怎么啦大师兄？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韩湛卢蛮不讲理道：“最近伙食清淡点，省得你们江师兄吃太多的盐。”
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江之遥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回去折磨自家两徒弟。
念羲究竟会不会夭折不清楚，但江之遥一番话无意间有点一语成谶的意思。
蛮荒的阵势没有因万妖阁的接近而收敛，傍晚时分甚至变本加厉起来。
当年签定契约的只有蛮荒三族以及万妖阁，他们两方是相安无事了，可中间还夹着不少倒向蛮荒的妖族，不在阁的混血小妖等等，梼杌拿北旗城开出重金，奖赏攻破城门的妖，重金之下必有亡命之徒。
大半个北旗城奔赴阵前，城外厮杀声震天。
大殿中，华清捂着血肉模糊的胸口，佝偻着背脊才勉强站住：“万妖阁的承诺都是放屁，你自己出城去看，你看那些蛮荒如何嚣张，万妖阁脚程再慢，消息再不灵通，这会儿就是双腿全废也都爬过来了！可现在人呢！”
藏身泥潭中的不死民纷纷都显出真身，一时间殿中挤满了黑袍人，如出一辙的冰冷视线全都落在中间两个剑门弟子身上。
江之遥神色凝重，剑门不是万妖阁，被人无端迁怒也实在不好受，可他这人好像天生缺根筋一样，没把那些无理取闹的恶意当回事，只问：“万妖阁为什么不来？你们先查，没准他们也遭到了蛮荒的突袭，那样情况就比我们预想的要麻烦多了。”
华清恨声道：“你觉得万妖阁会来救我们这种妖吗？”
江之遥毋庸置疑地说：“你们既然是在阁妖族，难道不应该相信万妖阁的承诺，才同意入阁的吗？”
“万妖阁承诺说在阁妖族如若遇到袭击，必定倾尽全力救援！”华清愤愤地说道，“说得倒是好听，要不是有万妖阁，要不是当年那妖王，蛮荒跟妖族的斗争也不会发展都现在这规模，以前小打小闹，还从没发生过整个妖族被蛮荒杀掉的事，自从月漠谷开了先河……我们要是不入阁，不就跟你们剑门一样，等着被万妖阁逼死吗！”
一提到师门，江之遥脸色也开始不好看，向来平静的目光也染了怒意。
韩湛卢突然冷笑一声：“不死民号称不死，怎么我见你们倒是贪生怕死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