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水花翻飞，清脆的铃声炸裂似的回荡在黑暗当中，震耳欲聋，下一刻黑暗被一团灵光荡平，充作苍穹的老树根被点燃，熊熊的烈火遮天蔽日般蔓延开来。
这是青丘地下水道的某处，水面倒映着顶上火光，狭窄的水道中血气冲天。
“他追过来了！”
一队妖怪狼狈地在树根之间穿梭着，照装扮看来，他们应该就是青丘树根底下这一片人皮的原主。这群妖怪惊恐地扫了一眼身后，只见背后不远的水底下有道巨大白影一划而过。
那白影在他们下方盘旋，下一刻，水面翻起波澜，炸开了巨大的浪花，那白影从水底下冲了出来，长尾一甩就卷走了为首的一个女人。
那说是个女人，却也不过朴朴那般年纪的模样，她挣扎着，身上铃铛一阵乱响，这铃声中携裹着灵力，白蛇觉出她的反抗，将她吊在了半空中，刀刃似的鳞片封住了女人的全身，她越是挣扎，那蛇尾越是收得紧，渐渐就无法动弹了。
范子清依稀觉得那女人有点面熟。
这时，逃跑的人群都停了下来，向那白蛇放声叫嚣。
“你这是什么意思！快把易大人放开！”
“叶老呢？让他出来说话！”
一听易家，范子清猛然想起了北旗的那个噩梦，那一场血腥的喧嚣中无数或陌生或熟悉面孔擦肩而过，当中也曾有过铜铃易家的一出——眼前这女人跟当年随万妖阁围攻北旗的易玲珑一模一样。
漫天水浪落了下来，只见那白蛇化出了上半身，赫然是叶南生底下妖侍柳捷的那张脸。他扫过四周的妖怪，面无表情地说道：“奉大人之命，诸位的性命不可多留，抱歉。”
紧接着，视野一黑，这一段就戛然而止了。
范子清仿佛坐了个过山车一样，短暂地窥视了一段过往，猛一睁眼时已经从那梦境般的光景中回来，出了满头满脸的汗。
他从没成功控制过谛听的妖术，但这一回却仿佛是某种冥冥之中，范子清感觉身上的血液都沸腾了，心跳无可抑制般跳动着，他不动声色地抹了一把汗，甚至能清楚听见手指擦过皮肤的摩擦声，就连昏暗的地下海面仿佛都在眨眼间亮堂了不少。
范子清心中疑虑重重，就听云离在旁紧张地问：“怎么样？看到什么了吗？”
那大抵就是寻常说话的动静，不料落在范子清耳中就像是闷雷响动。
“你声音小点……”范子清不清楚这是不是谛听妖力复苏带来的副作用，他六感像是忽然间敏锐起来了，不单单是耳聪目明的程度，他努力适应着这种状态，用几不可闻的音量回话说，“我看见了，是叶老让柳捷杀了易家一行。”
在场除了一小队陌生的狐妖，就是云离跟朴朴这两个心眼大得能装得下整个青丘的，没人发现范子清状态有异。
“可阁中什么通告都没收到啊？”云离拿出手机，飞快把万妖阁近期公布的事项都翻了个遍，阁中会登记大妖的动向，最近消息繁多，但跟叶老相关的行程就停在了前往青丘支援这一条上面，再刷不出什么更新，“就算易家勾结了蛮荒，罪有应得，阁中出了内鬼这么大的事，叶老就算情况紧急，没办法审问一下，也总得做个简要通报吧？而且叶老是玄武一族，柳家重术法，这两人为什么要用这种阴损的阵法杀人？这说不通啊！”
范子清被他吵得脑壳疼，干脆盘膝往地上一坐：“叶老到了地方，却没跟你们青丘联系，对吗？”
云离看向那几个小狐妖，后者连忙摇头：“家里没有收到消息。”
“青丘大阵是什么时候开启的？”
几个小狐妖面面相觑：“昨晚我们来到南泉之后，正要回去禀报长老，发现回去的路被大阵堵上了。”
云离至此终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是，怎么会呢？你是怀疑叶老背叛了万妖阁？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何况易家带着这么多的炼血丹，本就有可能背叛。”
“小声点，别炸毛，一种可能性而已。”范子清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反正现在看来内鬼不是易家就是叶家，你们万妖阁从黑市捞一杯羹这种事难道不是公开的秘密？”
云离一噎：“湛卢剑仗着你转世忘得一干二净就给你灌输这个？”
范子清想了想，他对妖世一切认知的来源都是韩湛卢，确实有失偏颇。
“好吧，”云离长叹一口气，“妖世确实一向都有这种传闻，但始终没确切的证据，不过我最近其实也有这个怀疑，毕竟千浮山的事情在前。”
范子清问他：“千浮山怎么了？”
云离：“虽然出发前往千浮山的妖很多，但都是受阁中契约限制，不可能把情报泄露出去，除非这个人本身跟蛮荒的关系就很密切，否则就算长留城全部大妖都跑去了千浮山出差，也绝不会有泄露行动的可能，绝不会给蛮荒钻这个空子。”
这小狐狸大概满脑子都牵系在了青丘上，根本没把他放低音量的要求接收到，还格外聒噪，范子清揉着快要炸开的额头，一点点理顺了前因后果：“所以你舍近求远，跑去找湛卢守帝药八斋。”
唐云秋这段时间的苦心培养大概还是往朴朴这株桃花的脑子里塞进来一点医师的直觉，她见范子清贴在额头的手就没放下来过，后知后觉地问：“你这妖术有这么重的后遗症吗？”
“不碍事。”范子清抬手压住了她的话音，“你们青丘最近到底发生什么了？”
云离打量着他的脸色，选择了长话短说：“还是炼血丹那档子事，要不你先在这歇着，我带他们先找找附近有没有阵法的残留。”
正这当，林间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范子清头一个反应过来，往附近一处通道看去。
云离从原地蹦起来，总算知道轻声说：“有什么人下来了。”
朴朴刚要扶着范子清躺下，一听这话，下意识先屏住了呼吸。
“七个……八个，”范子清感觉整个人都快宕机了，脑袋被搅成一团浆糊，仅剩的一点注意力都放在了耳朵上，“我帮不上忙了，你有没有把握？”
云离：“把握？什么玩意的把握？”
倘若范子清能在青丘地面多逛一圈，对青丘的风土人情有多一点了解，又或者知道这货到千浮山出差，给自个儿安排了负责开心的重任，定然不会对这位大妖抱有一丝期待。
此时他后悔也来不及了，听见脚步声渐近，范子清不想费力气解释这种愚蠢的问题，直接递给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云离疯狂摇头，感觉压力前所未有的大，比被黑泽阵所困更甚，他实在憋不住，一道传音术直接在一行人脑海中炸了个响：“卧槽！你是说这些人可能是回来毁尸灭迹的？我怎么可能打得过，我们青丘一向是和平主义者！”
范子清最后一点意识差点被这一声轰得灰飞烟灭。
云离行动迅疾地把他提拉起来，往另一处通道躲去，身后那队小狐狸立马架起了几个简易的幻术，水雾开始在海面上弥漫开来，而后他们头也不回地拽着朴朴跑路，一通逃亡的姿势倒是称得上训练有素。
与此同时，通道那头走出来一队劲装的妖怪。
范子清被云离架到肩上，一阵颠簸反倒让他强提起了一点精神，他望向来人的方向，借着目力，轻易就洞穿了水雾，洞穿了中间乱七八糟的小幻阵，他看见为首那妖怪对上了他的目光——
另一头，韩湛卢收到云离那通振振有词的短信之后，丝毫没感受他委婉而卑微的恳求之意，只有满满的挑衅，他几乎不作他想，就跑去无涯书店，紧跟在他们之后，坐船跑到了妖世来。
韩湛卢单枪匹马跑来，又得马不停蹄奔去青丘砸场子，还缺了点交通工具，因此半路就联系韩家剑门，先给他备辆车，结果不单那帮老师的电话打不通，就连徐晋和霍信也没接他电话。
一整个剑门就像突然间集体失联了。
韩湛卢皱了皱眉，翻箱倒柜地搜遍了他仅有的那么点关系网，才终于联系上了一个曾经上过他课的小弟子。
那小弟子还是先前韩湛卢回剑门时揍过的小香炉。
小香炉自认日行一善这事从未中断过，平白无故却被韩师伯点了名，三魂七魄差点都吓飞了，不知这锅究竟是怎么平白无故砸到他脑门上的。
小香炉在韩湛卢各式威胁下，吓得翘了课溜到渡头来的，他一见剑门那尊鼎鼎有名的瘟神，僵硬地杵在渡头，结结巴巴道：“恭……迎大师伯回家。”
韩湛卢相当有自知之明地说：“你们胆子大了不少啊，是不是你们小掌门开了什么变态门规，让你们集体把我拉黑了？”
小香炉又怂又委屈：“冤枉啊师伯！”
韩湛卢：“冤枉什么？”
小香炉独力承受韩大师伯的威压，早就紧张到语无伦次了：“最近妖世各种各样的事，剑门本就不可能置身事外，我一时半会也讲不清楚，就不耽误师伯行程了。”
“不耽误，”韩湛卢一把揪起他的衣领，直接把那只小香炉塞到了马车中，“路上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给我讲清楚。”
小香炉欲哭无泪：“可是师伯，我没有请假，是趁自习时间偷溜出来的啊。”
韩湛卢：“不碍事，我还挂名在剑门，回头就给你开个证明。”
而后根本不给小香炉拒绝的时间，马车直冲天上，朝青丘的方向飞去。
小香炉眼看是下不了这艘贼船了，破罐子破摔道：“师伯，你是挂着名在剑门，不过是挂在黑名单上，开的这些东西通通没有用啊！”
“我可以证明你跟我出门实个习，要有什么问题，让你老师直接找我。”韩湛卢无所畏惧，“售后都帮你想好了，赶紧给我说，要不我保证剑门明年就没你这种哭哭啼啼的弟子了。”
小香炉丝毫没感受到韩大师伯售后服务的真诚，但被他这一吓，终于磕磕绊绊地将这段时间发生在剑门的事情整理了出来。
原来妖世这边为蛮荒所害，早就联系上剑门援助，剑门能拿得出手的弟子在霍信带领下，整队跟着万妖阁东奔西跑地扑火。
这事原本也仅限于此，直到千浮山事发之后，沉寂多年的不死民再次冒头，剑门跟蛮荒之间是宿敌，于霍信而言，更有着杀师之仇，所以剑门打听到不死民的情报，跟万妖阁提出了要去雪河的要求。
不死民卷土重来，昔日的仇敌还在那活蹦乱跳着，原本安安分分跟着韩湛卢在聚妖地瞎混的徐晋，在妖世疗伤时听闻了这事，也义不容辞奔赴了雪河。
至此，剑门有能耐的大妖几乎走空，一路北上。
北边战况不明，消息断断续续地传回，但最近，霍信那头跟剑门学院已经断开联系整整两天了。
小香炉说：“现在剑门就只剩下几个大长老，他们身子骨不太行，经不起路途奔劳，除了教书。”
韩湛卢倚在窗边默默听完，卷入车中的风将他头发吹乱，他略有些烦躁地捋了一把：“雪河临近荒域，常年冰封，那鬼地方的灵气又是蚀骨的冷，不死民不是去了千浮山吗？还跑去那地方干嘛？”
小香炉：“师伯，你还不知道黑市的事情吗？”
这简直戳中了韩湛卢的死穴。
何止是黑市，他身处聚妖地，身边尽是些不怀好意的小妖，又有范子清这个□□烦在，苦楚无人能诉，基本就没打听到多少有用情报。
不过这些他也不便跟个小弟子提起：“万妖阁常年盯守的两大黑市，除了聚妖地之外就是雪河，所以之前都说蛮荒潜伏在黑市之中，伺机而动，现在是阁中终于准备铲平他们的大本营了？”
“何止。”小香炉说道，“师伯，你还记得炼血丹那玩意吗？”
韩湛卢：“说。”
小香炉狠狠哆嗦了一下，不敢再在师伯面前卖关子了：“炼血丹屡禁屡出，号称能打破血统的天花板，能短时间内提高血统的纯度，几乎是混血妖怪毕生的追求，但这种东西之所以被禁，也是因为滥用之后曾经有不少妖怪疯掉。”
就在不久前，泉客大闹妖市，兰苑也出现过这么一回事，韩湛卢后来还在龙蛇会搜出大批量的炼血丹，尽管这些东西都被他销毁了，但仍隐隐留下一丝疑虑。
黑市在万妖阁的一再打压之下苟延残喘，销售渠道几乎已经断得七七八八，加之能买得起炼血丹的小妖本就有限，一小瓶都得卖个大半年，市场相当有限。
那为什么龙蛇会在聚妖地这种妖怪之中的穷乡僻壤，会屯放几百箱的炼血丹呢？白骨夫人难道钱多没处花，当糖豆嗑着玩儿？
小香炉：“蛮荒闹事开始，万妖阁经常要去收拾，剑门也有份，原本想揪出幕后主使，但后来常是东边闹一下，西边又给你捅个篓子，按下葫芦浮起瓢，好像蛮荒在这三百年前默默渗透进了妖世之中，已经无处不在了一样。”
韩湛卢问道：“好像？”
“那些都不是蛮荒！”小香炉神色凝重，“之前杀掉的那批都不是蛮荒，有几次万妖阁成功捕捉到了踪迹，发现他们面色奇诡，就派人搜查，发现这些所谓蛮荒通通是安分守己的小妖，是曾经碰过炼血丹的混血妖怪！”
韩湛卢心中一沉，常年混迹战场的直觉狠狠刺了他一下。
“掌门带着师兄们去了雪河，一来是那边传来了不死民出现的消息，二来也是为了彻查黑市，剑门老师知道我们想去雪河查探剑门情况，唯恐我们偷跑出来，最近都查得特别严，要是跟蛮荒扯上边还会处分。”小香炉吸了吸鼻子，情到激动处，忽然原地蹦起，结果一不小心就撞上了马车的顶，他痛呼一声，捂住脑袋，“师伯，我想了想，这一趟跟你出来不亏，就算是将来剑门没我容身之处，我也非去不可！”
韩湛卢丝毫不领情，一根指头摁灭他心中的火星：“我没带你去雪河犯险，也没想让个累赘跟我回聚妖地，用不着这么悲壮。”
小香炉：“师伯，现在不是两大黑市，是三大。”
韩湛卢看了他一眼。
小香炉竖起三根手指：“还有青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