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什么日子吗？怎么老放鞭炮？”
黑眼圈快挂到嘴角的狄琳，用勺子泄愤地搅动着只见皮蛋不见瘦肉的稠粥。大清早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吵醒不说，那浓重的烟味熏得她连吃饭都没滋没味。
邻桌的食客搭话道：“大仙有所不知啊，今儿个是丹青十杰的一行女眷们去白雀庵还愿的日子。”
“还个愿要搞这么大阵仗？”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夏林蝉重归掌柜岗位，一边啪嗒啪嗒地拨动着许久未碰的算盘核对着这几日的账簿，一边搭着腔。
“上回丹青十杰失踪的案子不是闹得满城风雨嘛，家属女眷们那是日日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就一起到白雀庵里吃斋念佛了好些日子，所以后来佛祖显灵，把那九个人都平安送回来了不是！所以这回她们不仅要还愿，还要大张旗鼓地捐佛呢！”
“佛祖显灵……”
放着活生生的人不感谢，跑到尼姑庵里感谢佛祖……
狄琳被这话戳中了笑穴，哈哈笑了一阵，又不小心扯到背后的伤口，疼得她食欲全无。
索性把碗一推，系上斗篷，起身出门：“我也瞧瞧捐佛去！”
东西两街，热闹非凡。
溜出门没多远的狄琳便遇上了捐佛人潮。
一尊两人高的金身大佛坐于雕花红木撵上，由十余壮汉抬着迎面而来。队伍前锽锽鸣锣，彭彭伐鼓，咧咧爆竹，白雀庵的一众尼姑紧跟佛像后，人人手握念珠，口中诵着无量寿经。队伍后跟着包括丹青十杰的女眷在内的俗家子弟，行礼跪拜着。队伍两侧也挤满了看热闹的游人。
对这类把毕生热忱投入到虚妄意象之中的封建迷信活动，狄琳实在不屑一顾。以她的嘴欠性格，不去揭露神背后的真相已经是手下留情。
狄琳避开人群，朝荀香小铺方向疾步而去。她方才说的看捐佛是假，探望宋荀才为真。
经过一晚上的思考，她终于想到了要宋荀做的事情——让宋荀给她调个专属的香膏香油香囊香串啥的，越费时间越好，这样她就能借着考察进度随时找他去。
但这计划，不久就在看到荀香小铺门外贴着“今日打烊”的字条时，被无情打破。
凭着狄琳对人设大纲的了解，他日常生活基本也就这两点一线，梧迹阁的事务也大多在荀香小铺中处理。此刻宋荀不在店里，又没去客栈，还能去哪儿？
不会是伤口溃烂发炎，去看大夫了吧？
狄琳搔着头皮，有些烦躁地扫了一眼喧闹的队伍，却木然楞于原地。
人群之中，有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身着石青色长袍，跟在队伍的末端，三步一叩，九步一拜，每一叩每一拜，都将身体融入土地般俯得极低，而朝上的掌心，似乎要将一切倾尽，连灵魂一同托与。
怔了半晌，锣鼓鞭炮声有些远了，狄琳才连忙追了上去。挤进热闹的人群，一把拽起了伏在地上的宋荀：“你怎么还信这个啊？”
两颗泪因这动作从眼眶里滚出来，顺着那张满面尘土的脸，冲出了两道泪痕。
有什么东西涌上喉间，令狄琳错愕到说不出话来。
看清来人后，对方只是拨开狄琳的手，继续往前，继续叩拜，留下狄琳被人浪裹挟、挤压，最后被冲到街旁的窄巷。
过了许久，狄琳才缓过神，打开了手环的全息投影，翻来覆去地反复搜索着宋荀的人设、人物小传以及相关章节。但没有一句提到他是个虔诚的教徒，也更不可能解释那两滴泪为何而流。
“这什么破资料库，也不给全！”
骂了一声，狄琳愤愤地关掉了手环，大步跨出了巷口，拍了拍一个看热闹的大娘。
“宋掌柜也信佛么？怎么还拜得这么起劲？”
狄琳假装漫不经心地询问，脚尖却急躁地拍打着地面。
“哎哟，宋大善人要是不信佛，能花那么多银子给尼姑庵捐佛么？”
大娘也是自来熟，一边指着走远的捐佛队伍，一边眉飞色舞地落入狄琳的圈套。
“佛像不是丹青十杰的家属们捐的吗？”
脚尖动作骤停，狄琳往路人身边又凑了凑，低头附耳过去。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些家属不过是挂个名罢了，实际出大头的还是宋大善人。据说捐佛的主意，也是他提出来的。我大侄子的干娘的女儿就是某个先生的妾室，她说的假不了！”
大娘扫了眼周围，故意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鲜为人知的惊天秘密。
“……他是有钱没处花吗？替那些人捐佛做什么？”
越听越迷糊的狄琳，实在搞不明白宋荀这一串操作的用意，心底蓦然刺挠起来。
“所以说宋掌柜是大善人啊！而且，宋掌柜但凡遇上佛门的事都积极得很！平日里给的那些香火钱我看都能再建一座庙了！哦对了，往年有一次飓风刮塌了东西街的不少屋子，他暗地里捐了一大笔善款给街坊邻居重建房屋。但是听闻尼姑庵出事，他不仅捐钱，还亲自跑到现场修葺呢！”
大妈唾沫横飞、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一个狄琳压根不认识的一心向佛的宋荀。
虽知道话中肯定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狄琳脑子里还是嗡嗡作响。
此刻她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宋荀。她目前对宋荀的了解只停留在大纲人设里“表面是香料铺烂好人掌柜，背地里是手眼通天的梧迹阁腹黑阁主”“童年悲惨”“大半辈子都在寻求自己的生父”这几个标签之下。
其他的过往经历，即使从旁人口中探听而得，也不过断管残沈、吉光片羽。
锣歇鼓停，概是金佛已经送入白雀庵。
那条长队像完成了一场表演，有了溃散的迹象，纷纷随着围观的路人往两边的酒家、脚店散去。
宋荀也往回走着，眼神空洞，脚步虚浮，似乎方才的那场仪式，献祭了他内里的一切，仅余存一副空空皮囊。
身后十步之遥，跟着狄琳，既不上前帮扶，也不出声说话，只是静静望着那抹飘摇似浮萍的绿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