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相认(1 / 1)

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

结束了一天闹剧的狄琳,独身回到宅院,又自虐地泡在盛满冰水的浴桶里。

刺骨的凉意很快镇定了背后的灼烧感,也令她混乱的思绪逐渐平静下来,开始抽丝剥茧地复盘今日之事。

呼延和恐怕是从哪儿获悉了举报至香居之人的身份而起了疑心,于是大张旗鼓地亲自带人去泰平客栈,故意引她上钩。而她的出现,说明她也知道举报人的身份,也证实了她昨日从地窖放走俩人的举动是有意而为之。

所以呼延和才当着自己的面,用一壶“毒酒”再度试探她与主角团的关系,她本以为自己能蒙混过关,却不料半路杀出个挡酒的宋荀,八成被他看出了端倪。加上之前她的确私下与宋荀见过面,如此种种,落在呼延和眼里,那便是大写加粗的背叛。

“啊……我搁哪儿都里外不是人呢……”

烦躁地往差点闷出痱子的脸上泼了泼水,狄琳设想着自己近期得离主角团特别是宋荀远一点,还要赶在呼延和干掉自己之前,戴罪立功,干票大的,才能再度获得反派信任,从而顺利搞定任务。

至于被抓走的夏林蝉和夏奇文,大抵是反派出于对沈晏清势力的忌惮,而将二人作为牵制他的工具,甚至不惜弄出两条人命栽赃陷害。不过,这也意味着夏家叔侄暂无生命危险,只要他们不暴露身世……

但这也是令她头疼的问题,似乎她不论如何阻止,主角团总会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卷入主线剧情。

忧虑如重山,压得本就力困筋乏的狄琳,直接趴在桶沿昏睡了过去。

“钮祜禄,来喝酒啊!”

夏林蝉、沈晏清与夏奇文三人,手里各端着一碗酒,笑容阴森地朝她走去。

“不!这是毒酒!我不喝!”

狄琳处处闪躲,却还是被他们围堵在了后院。

“你也知是毒酒,那为何却让宋掌柜喝了?!”

“是你害死了他!”

“该死的应该是你!”

面对三人的咒骂,狄琳百口莫辩,脚边忽然踢到什么,低头一看,竟是宋荀面色惨白,七窍流血的尸体。

狄琳脑子一片空白,颓然倒地,想开口唤他,却被掐着下巴撬着嘴,一碗接一碗地灌下毒酒。

“咳咳咳咳……”

喝了两口洗澡水的狄琳,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仓皇失措地把脑袋从水下冒出来,剧烈地喘息着。

身后脚步轻慢,自屏风外递进来一条浴巾,狄琳极其顺手地接过,起身将自己裹住。

柔软的触感贴在几乎泡得麻木的身上,勉强给她找回了一点现实感。

“如画,那个……”狄琳心有余悸,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荀香小铺那边没什么事吧?”

屏风上人影流动,却无人回应,只是乒乒乓乓地摆弄桌上的药瓶。

“哎,我是问宋荀怎么样了?有没有听说他中毒看大夫什么的?”

狄琳一边歪着脑袋,单腿蹦着,作势要将耳朵里的水逼出来,一边假装不经意地追问。

虽说赐酒是呼延和声东击西的一场试炼,但难保那个变态不会在酒里下什么慢性毒药。

“我很好。”

进了水的耳朵,听什么都闷闷的,还带着令人头昏的回响,以至于狄琳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转头瞅了眼屏风上的人影,狄琳瞳孔一缩,木在原地——那是跛脚的张如画绝不可能有的丰姿隽爽,萧疏轩举。

狄琳方寸大乱,一时竟不知是先戴假面,还是先穿衣服,最终选择用一瓢水浇灭了屋内的蜡烛。

“我还以为宋掌柜知道,三王子并不喜欢我与你们私下往来。”黑暗带来了一点安全感,狄琳勉强镇定下来,以为他是为夏林蝉和夏奇文而来,沉下嗓子继续装钮祜禄,“倘若你深夜到访一事再被他知晓,你我都会有麻烦,夏家叔侄更是。”

“我走密道来的,他发现不了。”

狄琳看不见对方,只感觉对方的声音里透着股说不上的怪异。等不及她多想,密道一词就条件反射地触发了她不堪回首的逃亡回忆,左肩刺痛不已。

“明日我便让人换块带出入机关的桌板安回井口去,免得旁人发现密道,也方便我时时过来看你。”

屏风后的声音依旧温润清澈,同月光一齐抚过狄琳带水的发梢,却令狄琳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她后知后觉地怀疑宋荀是为了今天这一出,而假装被她激怒,故意砸坏桌板。而这么做的理由,她却不敢往下想。

“……宋掌柜,我想我说得很清楚了,你我立场不同,为彼此安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今日喝那‘毒酒’,我并未后悔,只是遗憾没能在死前将心意告知。现在不论再拿多少个理由轰我走,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了,狄琳。”

手臂一颤,该来的还是来了。

狄琳虽然多少有所预感,但身份的暴露,还是给她带来了一种比在人前赤身裸体更令人手足无措的恐慌感。她不禁往床幔里退了两步,鸵鸟埋沙般急切地想找什么东西遮盖自己。

“宋掌柜喝醉了么?怎么又将我与师妹混为一谈?”

“你若不是她,为何桌上有那么多烧伤镇痛的药?”

“昨日至香居地窖爆炸,我遭了波及罢了。”

“既是昨天受的伤,为何前天就闻到了你身上烫伤膏的气味?我还发现了带血的里衣?而且里衣的后背还裁空了一大块,位置还与她曾经的烧伤部位相吻合?”

屏风那端的声音一改开头的平静,反透着股咄咄逼人的急切,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在万千迷思中抓住流星般一闪而过的真相。

狄琳哑口无言,攥在手里的假面又落了回去。

二人就这么隔着屏风,在黑暗里数着彼此混乱的心跳。

“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漫长的缄默过后,狄琳不再掩饰她的声线,却透着疲惫的沙哑。

“我知道……我没资格请求你的原谅……我只是想看看你,确认这不是我做的又一场梦。”

颤栗的乞求里混着破碎的自尊,玻璃渣子一样一路从狄琳的喉咙扎向心口。

梦,又是梦。

既非食梦貘,为何以梦为生?

长长叹了口气,狄琳重新点上蜡烛,秉着烛台从屏风内坦然走出。

与21世纪大部分言情小说里的女主出浴的艳色绝世不同,狄琳既不娇小纤细,也不性感丰腴,她伤病交织的枯瘦身体,像一块从幕布后走出的皮影。

“真的是你吗,狄琳……”

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思慕了千千万万遍的脸,烛火晃动,照得她的眼窝愈发深陷,黑黢黢,空洞洞,似人似鬼,宋荀当即泪如漏刻流不息。

“怎么?要扫二维码?”

狄琳把烛台交到宋荀手上,背过身,扯掉了裹在身上的浴巾。

背上瘦骨嶙峋,上面纵横交错的疤痕,仿佛扎立于岩间参差错节的老树根。

听不懂她自嘲的冷笑话,宋荀顺着冰冷的肌肤描摹着那些他曾熟悉的、乍见却依旧骇人的伤疤,如感切肤之痛,手指最终颤抖地贴在几道仍未掉痂的新伤上。

“这是昨天在至香居受的伤。”

似在解说身上疤痕的来由,狄琳又回过了身,丝毫不介意此时正一丝不挂,迎着宋荀有些羞怯的目光,将左臂举到烛光下。

那里的疤痕不过一指节长,却贯穿至小臂内侧。

“这是投奔呼延和前,挨他的一刀。”

“他竟如此待你,我早该将他……”

“嘘,还有这儿。”狄琳拉着宋荀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右腰侧,“这是我四处逃亡时,被人用菜刀砍伤的。”

摸着那一道狰狞的凸起,宋荀忆起了铺子的后门上那个血红的手印,以及入木三分、还挂着血肉的菜刀。

那天他赌气给院门上了锁,却截断了她唯一的生门。他分明也是加害人,有什么资格能指摘呼延和……思及此,宋荀心头被千刀万剐般鲜血淋漓。

狄琳抬头凝望着泪如雨下、还把下唇咬得血肉模糊的宋荀,并没有阻止,而是继续拉着他的手,一路从腹部滑向她的胸口。

比起别处伤口的触目惊心,左肩要光滑得多。

可宋荀的手像摸了烙铁似的想要逃离,却被狄琳死死地摁住,又抓过他另一只拿烛台的手,往她左肩凑近,不容拒绝地逼他直视。

颤动的烛光下,照出两道浅浅的几乎快看不出的细痕。

“这是方瑶镜为我取出银针时,留下的。”

那两道细痕刺痛宋荀的眼睛,又游走肺腑,叫他肝肠寸断、五内俱焚。他不顾蜡油烫伤手背,挣脱着打翻了烛台,试图把那一道道被残忍揭开的伤口再重新藏进黑暗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像花光了所有力气,宋荀溃不成军地跌坐在地,涕泪横流地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他的亏欠,“狄琳,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跪坐在宋荀身边,狄琳就着莹莹月光摸索着捧起那张湿透的脸,用掌心擦了又擦。

“不,我不过是想让你的伤口也早点愈合罢了。”

泣尽继以血,心摧两无声。

宋荀小心翼翼地将狄琳拥入怀中,臂弯里不完美的真实,让他终于确定这一次不再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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