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姐叫于兰飞。
虽然打扮土气体型也高大,但其实她并不是年长的妇人，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家，年纪比岳珂还要小一些。
当然,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年龄还是偏大了。
都是大龄未婚女子，虽然于兰飞本人不知道，但是岳珂瞬间觉得恁是亲近和有安全感。
其实这个时候,选择在这种荒山破庙休息的人并不多——一来附近不是没有可以停留的城镇和村落，二来这荒郊野岭的，野兽多,遇上歹人谋财害命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殷怜选择这种地方休息，是因为她物资齐全,而且觉得人比野兽对她们有威胁力。而于兰飞选择破庙休息，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
她的身上带了些银票,是这些年做工所得。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人都是艺高人胆大的典型。
于兰飞看到庙里的情况，也是松了一口气，大大咧咧地就走近破庙,把包裹往地上一放。
虽说是破庙，其实这座土地庙并不破，只是比较旧，可以看出平时是有人定期前来打扫和供奉的，只是没有特别看守和居住的人。而且就供桌的情况来看,也是只有香火而没有蔬果食物，看起来并不用担心有人偷窃。
殷怜很好奇：“于姐姐你胆子也太大,好歹我们两个男的在这里,你都不忌讳的。”
于兰飞说道：“忌讳什么？你们两个小孩子,小胳膊小腿的，我一只手就能扔出去，难道还怕你们袭击我？”
岳珂张了张嘴，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比她还年长。殷怜笑笑，也没有暴露自己身手的意思。
于兰飞向她们借了碗热水，就着干饼就开始吃起了晚饭。
在聊天之中，殷怜和岳珂知道了她的身份来历。于兰飞是京城一家大武馆出身，本人出身穷苦，被师父看中，说她有天赋，便被送到了武馆学武。十岁出头就开始给年龄差不多的富家小姐当武丫鬟，多数时间倒是不用做活，只是需要保护小姐，做些打手之类的工作。
她的第一任主家出嫁的时候，男方不喜欢她的身份，小姐就把她给辞了。师父就安排了她到另外一户人家做工，这户人家倒是用了她很久，甚至连小姐出嫁时她也一同跟着对方来了会州……不过，前几个月她家小姐过世了，主家虽然还有小小姐，但也没打算再雇佣她，就把她遣返了。
“过世了？怎么过世的？”岳珂有点好奇，“是遇上打仗了吗？”
于兰飞摇了摇头，回答道：“是难产。据说是双生子，一开始怀相就不好，但是小姐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小小姐，所以无论如何也要生下来。大夫说是危险，不建议生下来，后来果然没熬过去。”
她心里其实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这人世间，熬过了天灾，熬不过人祸，熬过了人祸，熬不过自苦。
她这一位小姐，在家中已然比上一位受宠，否则不会让她带着个武丫鬟出嫁。可是即便是上一位小姐，命肯定还是要比于兰飞好的，毕竟衣食不愁。
可即便是于兰飞自己，也不觉得命苦。比起乡间那些一到灾年就卖儿鬻女的人家，她活得算是相当自在了。
但就是这样的小姐，行差踏错一步，也是满盘皆输。她想着要生下儿子传宗接代，却不知有没有想过，她这一去，年幼的女儿和一对双生子日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能不能活下来都不好说。
岳珂问道：“你没想过要留下来吗？”
于兰飞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留不下来。”
原来她真的想过。
岳珂一想，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天真和愚蠢了。她自觉失言，随即便转移了话题，说道：“于姐你回去京城之后打算做什么？”
她随着殷怜混迹久了，脸皮也显然变厚了。管一个比她小好几岁的姑娘家叫姐叫得那叫一个自然，毫无羞愧之意。
于兰飞没发现她的厚脸皮——岳珂养尊处优，本来就显得脸嫩，加上女性的五官比男性融合一点，哪怕殷怜故意加深了轮廓，岳珂给人的感觉也比原来年轻了好几岁，于兰飞是真的以为她就是个比她年幼的少年人。
她开口说道：“京城里的话，像我这样的女武师很是稀少，是不怕没有活儿干的。其实当初小姐出嫁的时候我是可以不跟过来的，也不怕找不到其它的雇主……只是我跟了小姐好些年，可以说是跟小姐一同长大的，心里总归是有些舍不得罢了……”
殷怜突然问道：“你没有想过嫁人吗？”
于兰飞愣了一下，才说道：“小哥，你不知道，我们这种练武的女人，本身就是很难嫁的。我的师姐师妹也是嫁的同行居多，但终生不嫁的更多。”
殷怜想了想，有心想问一句那你想嫁吗，但一转念又觉得交浅言深，便没有多话。
倒是岳珂对她的经历很有兴趣，便问了许多问题，诸如她们是怎么习武的，都要干些什么，女武师一般工作都是什么样的，遇到过什么危险没有。
等殷怜的汤煮熟了，分了一碗给于兰飞之后，双方的关系就又融洽了几分。
于兰飞看岳珂对女武师的事情有兴趣，便给她讲了不少故事。
她的故事又跟殷怜的故事不一样。
殷怜的故事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想象力极限的，虽然精彩，但是许多时候显得过于玄妙，是不接地气的。于兰飞的故事却往往是她或者她认识的人的亲身经历，十分具有真实感。
从于兰飞的故事里，殷怜倒是发现了一件事。
这位于大姐是个“女侠”，特别爱管闲事。虽然大多数时候管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偶尔也会摊上一两件“大事”。
光就殷怜听到的，会州芜城里的商铺老板，起码有十七八家的闲事遭她管过。小到帮忙抓贼，大到帮忙抓杀人凶手。背景冷不丁跳到归海省，殷怜还觉得莫名其妙，仔细询问之后才知道是送小姐夫家的姑奶奶出嫁，被借调过去的。
岳珂问：“最后那位武师怎么样了？腿有被治好吗？”
于兰飞说道：“没有。而且按照行业惯例，一般遇到了这种情况，主家是要给安家费的，但是那家事后就翻脸不认人，不愿意给，而且还把事情推到了南川武馆的那位师兄头上，说是他没有尽好责任，才让歹人潜了进来。”
她用树枝拨弄了一下火堆，说道：“真是好笑了，他们自家小姐给那贼人开的方便之门，自家丫鬟给引的路，我们当武师的也就管管家宅，还管得了主人家的‘客人’？其实那种情况，原本也是很难打赢的。南川馆的师兄是真的很拼，才能救下人，结果却被恩将仇报。”
岳珂问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于兰飞看了她一眼，说道：“丁少爷，你看上去是好人家出生的，竟然不站在主家那头？”
岳珂说道：“跟我什么出身没关系，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在我听来，这件事就是主家自己的责任啊，除非你隐瞒了什么，站在自己的立场美化了那位武师。”
于兰飞回答道：“我是不说谎的。有些话如果我不能说，我就不说，绝不会说谎骗人。”然后她接着说道，“这事儿当然不会这么完了。那天晚上南川的师兄师姐们就打算筹钱凑上这个安家费，先让王师兄有个着落。我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就找到了那位小姐，拿把这件事爆出去作威胁，让她凑上了这笔安家费……她拿自己的首饰凑的，我们多跑了几家当铺，当到的比预先契约好的安家费还多一点。”
“后来那家在京城武馆和镖局间的名声就坏了，没人接他们的生意。但是我主家的老爷很生气，说我败坏了主家的名声，罚我跪了一个晚上。他们家姑爷其实南川馆师兄供职那一家的三小姐有点不清不楚的纠葛，便搅黄了我的差事。其实要我说……那种男人，不嫁也罢。”
这也是于兰飞说得容易。
事实上，于兰飞说完之后，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说道：“当然，她们都是大家闺秀，想法肯定不可能跟我一样。可是我总觉得，小姐成婚后……过得不算好。这回回京，我也想找机会去探望一下她。”
殷怜说道：“如果她真的过得不好，你又能做什么？”
于兰飞说道：“我不知道。但是总也有点什么我能做的事情。”
于兰飞与岳珂心中的那种女侠形象其实差很多，但是她身上又确实有种侠气，不在于外表而在于精神。
非要说的话，是那种“朝阳区大妈”风格的侠气。
岳珂听于兰飞的故事听到了繁星满布的时间，不过并没有在破庙里休息，而是回到了马车上。于兰飞还很感动，觉得两人很绅士……却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